摘要
中国当前正经历着明显的通货紧缩压力。这一现象并非由单一因素引发,而是内部结构性转型、周期性政策调整与外部环境恶化三重力量叠加共振的结果。本报告从结构性需求不足、债务-通缩循环机制、外部收支平衡嬗变、以及预期自我实现四个主要方面,系统性地剖析通缩压力的根源。分析表明,中国面临的不仅是短期的价格下行,更是深层次的经济增长模式切换所带来的阵痛,其治理需要超越传统的需求刺激政策,转向更深层的结构性改革。
第一章:结构性需求不足:经济增长引擎的切换失速
通货紧缩的本质是总需求持续低于总供给。当前中国的需求不足,根源在于过去拉动经济增长的“三驾马车”中,投资和出口引擎动力衰减,而消费引擎未能及时接棒,形成了结构性缺口。
1.1 投资需求的历史性拐点:房地产与基础设施的饱和
过去二十年中国经济的高速增长,建立在以房地产和基础设施为核心的巨大投资循环之上。然而,这一模式已触及天花板。
●房地产市场的长期拐点:中国城镇化率已超过65%,人均住房面积显著提升,人口总量见顶并开始负增长,这三重因素共同决定了房地产市场的历史性转折。从“增量时代”步入“存量时代”,意味着对钢铁、水泥、建材、家电等产业链的边际需求急剧萎缩。房企面临销售下滑、债务高企的困境,投资意愿和能力大幅削弱。房地产投资作为过去占比GDP极高的活动,其趋势性下行直接造成了巨大的投资需求缺口。
●基础设施投资的边际效益递减:经过数轮大规模基建,中国在交通、能源、市政等领域的“硬缺口”已基本填平。许多地区面临基础设施利用率不足、投资回报率低下的问题。地方政府债务高企(详见第二章)也严重制约了其继续通过“铁公基”项目拉动投资的能力。新的基建方向(如数字经济基础设施、新能源充电桩)虽在发展,但其体量和就业拉动能力短期内难以替代传统基建。
1.2 消费需求的持续疲软:居民部门的“三座大山”
理论上,投资下滑应由消费上升来弥补。但中国居民消费占GDP的比重长期低于国际平均水平,且当前提振乏力,原因在于:
●居民收入预期不稳:经济增速放缓、部分行业(如教培、互联网、房地产)监管调整与收缩,导致就业市场压力增大,居民对未来的收入增长预期转为谨慎,预防性储蓄动机增强,边际消费倾向下降。
●财富效应逆转:房地产是中国居民财富最重要的储存形式。房价上涨预期的改变甚至逆转,导致居民感觉自身资产“缩水”,这种负财富效应直接抑制了大额消费和信贷消费。
●社会保障体系有待完善:尽管医保、养老等体系不断健全,但“看病贵、上学难、养老贵”的担忧依然普遍存在。这迫使居民必须为教育、医疗、养老进行长期储蓄,挤压了即期消费能力。
1.3 外部需求的不确定性与产业链重构
作为“世界工厂”,中国长期受益于全球化的外需红利。但当前形势已变:
●全球经济增长放缓:主要发达经济体为应对自身高通胀而采取的紧缩货币政策,抑制了其进口需求。
●地缘政治与“去风险”战略:中美贸易摩擦的持续以及欧美推行的“供应链去风险化”策略,促使部分跨国企业将产能向东南亚、墨西哥等地分散。虽然中国出口展现出强大韧性,但长期来看,出口作为经济增长稳定器的可靠性在下降,增加了外部需求的不确定性。
小结:结构性的需求不足,是经济从“投资-出口”驱动向“消费-创新”驱动转型过程中必然出现的“换挡期”阵痛。旧引擎动力衰减,新引擎马力不足,是通缩压力的最根本来源。
第二章:债务-通缩循环:金融周期的下半场
美国经济学家欧文·费雪提出的“债务-通缩”理论,完美地解释了当前中国经济的部分困境。在过度借贷的繁荣期之后,进入以债务清偿为主导的萧条期,会内生性地引发通货紧缩。
2.1 高杠杆的遗产:企业、政府与居民部门债务压力
经过多年信贷驱动式增长,中国宏观杠杆率(总债务/GDP)已处于较高水平。
●企业部门:尤其是房地产企业和部分地方国企,债务负担沉重。在销售回款不畅、融资环境趋紧的情况下,偿债成为首要任务,企业被迫削减投资、裁员降薪,甚至抛售资产,这进一步压低了价格和总需求。
●地方政府:通过城投平台等隐性负债进行的大量投资,形成了巨额债务。在土地出让收入大幅下滑的今天,地方政府面临严重的偿债压力,不仅无力进行新的投资,甚至可能压缩必要的公共服务支出,对地方经济产生紧缩效应。
●居民部门:为购置房产而背负的长期住房贷款,占据了居民可支配收入的很大部分。在收入预期不稳时,月供压力直接制约消费能力。
2.2 资产价格下跌与债务违约的恶性循环
●抵押品价值缩水:债务通常以资产(主要是房地产)作为抵押。房价下跌,意味着抵押品价值缩水,银行体系的风险上升。这会促使银行收紧信贷条件(“惜贷”),提高贷款利率或减少贷款额度。
●信贷收缩:银行“惜贷”与企业/居民“不愿借”或“借不到”并存,导致整个社会的信用创造活动放缓。广义货币(M2)的增速虽然保持在一定水平,但货币流通速度(Velocity of Money)急剧下降,有效的信用扩张不足。
●实际利率攀升:尽管名义利率多次下调,但由于物价指数(CPI、PPI)持续为负或处于极低水平,实际利率(名义利率-通胀率)被动走高。这极大地加重了已有债务人的实际偿债负担,并抑制了新的借贷和投资意愿,形成“物价下跌→实际债务负担加重→被迫抛售资产/减少支出→物价进一步下跌”的恶性循环。
——“过去10年达5万亿美元规模的资本流出,35万亿人民币啊,能不通缩吗”——恰恰是这一循环在国际收支层面的深刻体现。贸易顺差所对应的基础货币投放,被资本项下的持续流出所对冲,相当于从国内抽走了流动性,加剧了国内的通缩压力。

债务-通缩循环是通缩压力自我强化、自我实现的关键机制。打破这一循环是政策应对的核心难点。
第三章:国际收支格局的嬗变:从“双顺差”到资本外流
长期以来,中国的“经常账户顺差+资本金融账户顺差”的“双顺差”格局是基础货币投放的主要来源。但这一格局正在发生深刻变化,对国内流动性环境产生紧缩效应。
3.1 “藏汇于民”与资本流出的两面性
●官方储备见顶:中国外汇储备规模在2014年见顶后,持续徘徊在3万亿美元左右。这意味着,巨大的贸易顺差(累计8.39万亿美元)并未完全转化为官方储备。
●资本流出的渠道:差额部分体现为“藏汇于民”,即企业和居民将获得的外汇收入更多地留在手中或进行海外资产配置。渠道包括:
○合规的对外直接投资(ODI):中国企业出海投资。
○证券投资:通过“沪港通”等渠道投资海外资本市场。
○其他投资:偿还外债、增加海外存款等。
○误差与遗漏项:该项目长期为负且数额巨大,通常被市场解读为未被统计的资本外流。

3.2 对国内货币环境的冲击
国际收支的此消彼长,对国内货币条件具有直接含义。当经常账户顺差创造的外汇占款(基础货币投放),被资本金融账户的逆差(资本流出)所对冲时,人民银行为了维持汇率稳定,需要在外汇市场卖出美元、收回人民币,这本质上是基础货币的净回笼。尽管央行可以通过降准、MLF等工具进行对冲,但这种对冲在规模和效率上可能存在缺口,且会改变货币创造的来源和结构,整体上对银行间流动性构成收紧压力。
小结:中国从一个资本净输入国,向资本净输出国的转变,是经济发展的必然阶段。但这一转变过程如果过快,并与国内经济下行周期叠加,就会通过国际收支渠道,加剧国内的通货紧缩压力。
第四章:预期的自我实现与“流动性陷阱”风险
通缩不仅是一种货币现象,更是一种心理现象。当“价格将会下跌”成为社会普遍预期时,通缩会自我实现。
●推迟消费与投资:消费者会因期待未来更低的价格而推迟购买,特别是耐用消费品。企业会因预期产品售价下降而推迟投资扩张。这种等待行为本身就会导致需求萎缩,使价格下跌从预期变为现实。
●企业定价能力丧失:在需求不足的市场上,企业间为争夺有限订单而进行激烈的价格战,进一步加剧了工业品出厂价格(PPI)的下跌,侵蚀企业利润。
●“流动性陷阱”迹象:当利率已降至极低水平,但企业和居民仍因前景悲观而不愿借贷和投资,货币政策的有效性就会大打折扣。此时,无论央行投放多少基础货币,资金都可能淤积在银行体系内,难以转化为有效的信贷和需求,经济仿佛陷入“流动性陷阱”。
结论与政策展望
综上所述,中国当前的通货紧缩压力是深层结构性矛盾、高债务遗留问题、国际收支转变以及悲观预期交织的复杂结果。它标志着中国经济发展进入了一个新阶段,传统的宏观刺激政策空间和效果均受到限制。
未来的政策应对需要多管齐下,且更具耐心和勇气:
1短期需求管理:实施更精准、有力的财政政策,重点用于转移支付、提振消费(如发放消费券、加大社保补贴),而非低效投资。货币政策应保持宽松,着力降低实际利率,并采取措施疏通信贷传导机制。
2中期债务化解:必须启动一场大规模、透明化的债务重组,特别是处理地方政府隐性债务和问题房企的债务,以打破“债务-通缩”循环。这需要中央财政发挥更大作用。
3长期结构性改革:核心是重塑居民部门的资产负债表和收入预期。这包括加快户籍制度改革、扩大中等收入群体、完善全覆盖、高水平的社会保障体系,从根本上解除居民消费的后顾之忧。同时,大力支持民营经济发展,推动产业升级,创造高质量就业。
4应对国际环境:在坚持高水平对外开放的同时,需审慎管理资本流动,守住金融安全的底线。积极推动区域经济合作,为出口企业创造更稳定的外部环境。
归根结底,战胜通缩的关键在于重塑信心。这需要清晰、稳定、可预期的政策框架,通过一系列坚定不移的改革,向市场证明中国有能力跨越转型阵痛,开启以内部消费和创新为核心的高质量发展新周期。
20

被折叠的 条评论
为什么被折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