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诗瘦字谈

钱钟书在诗集中有两处用到了瘦这个字，其一为石遗挽诗中“竹垞弘通学，桐江瘦淡诗。”其二补塘的七十贺诗“工却未穷诗自瘦。”石遗老人诗名动江湖，是钱钟书的前辈，与钱交情亦深，论及石遗诗的时候当然会极尽赞美之句；补塘先生是默存丈人，钟书对他尊敬有加，穷尽溢美之词称颂这位老先生也是理所当然。用瘦来形容两位前辈的诗格，足见钟书对这个字的偏爱。

在钱钟书其他著作中，也有论及“瘦”之处。《论诗友诗绝句》第二句云：瘦硬通神骨可扪，《谈艺录》中有云：瘦透皱者，以气骨胜，诗得阳刚之美者也。钱钟书反复强调好诗须有瘦的境界与风骨，诗写的不瘦就不是好诗，但什么叫诗的“瘦“，默存却没有点明，未免让读者如在云端。当然好诗本身就是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然而钱钟书在诗中实践了瘦字真谛却忘了解释瘦字本意无论如何都是件憾事。幸后来者中有亚存君研习诗词多年，尚能成一家之见，对此欲小言几句。

钱钟书晚年所编的《石语》一书，是他早年和石遗的谈话录。观此书就是一诗人评传录，石遗对当时各诗家无一不加以贬斥，钱钟书亦对此附和有加，石遗钟书在此书表现的狂傲不是本文讨论的重点，但从该书中对各诗家的褒贬之词中可以看出钟书所认为的好诗的标准。

石遗云：论诗必须诗人，知此中甘苦者，方能不中不远，否则附庸风雅，开口便错。这句话的意思是只有了解诗中所蕴含的真情实感才能对诗做出中肯的评价。言外之意是诗除了有形的描写外，更有作者无形的情感寄托在字里行间中，如果仅有字面的理解，断是读不懂诗的。

陈廷焯《白雨斋词话》中云：作词之法，首贵沉郁。若词则舍沉郁之外，更无以为词。此言一出，仿佛曹操润之等慷慨词人之词一概抹杀。还好陈不像钱钟书喜欢说话说一半，他在后文又说：所谓沉郁者，意在笔先，神余言外。原来此沉郁非彼沉郁，若是以扭捏造作风格作词，尚还不能称之沉郁，唯有寓情于景，融无形的真实情感于有形的字词诗句中才能称之为沉郁。我尚不能考证钱钟书对该书的看法，但就两人都对竹垞极度推重，对其他词人的不屑一顾这一点来看，他们的观点性格也不应相去太远。

说到此，可以对钟书所言瘦字有所理解了。所谓瘦，指的就是意在诗中，神在诗外。也即诗在言物的同时，更把一些词句没有描写出来的思想感情寄托到诗中。这是诗家历来所强调的诗的最高境界，也是诗也和散文的本质区别。长诗最多不过百余字，而散文千字以上不在话下，但诗所能蕴含的内容有时却远胜于散文。以默存所著《宋诗选注》为例，内中提到的这样的词句便数不胜数。王禹偁《村行》一诗，有“数峰无语立斜阳“之句，钟书注云：无语并不违反事实，但是同时也仿佛表示他们原先能语，有语，欲语而此刻忽然无语。这里王禹偁的诗词手法便是”瘦“的体现，山峰当然不能言语，但此处点明，却仿佛它们能语，至于它们想说些什么，却自由读者去领会，此时无声胜有声，聊聊一句便将无尽的言语融入其中。

不过此文提及的乃是钱钟书的观点，故而用钱诗去解释这一概念应该更为精当。钱钟书的诗所积甚多，收入在《槐聚诗存》中的仅是较少一部分。早年写给杨绛的情诗本更具才情，如“良宵苦被睡相谩，猎猎风声测测寒。如此星辰如此月，与谁指点与谁看。“”除蛇深草钩难着，御寇颓垣守不坚。“可惜这些诗都未收入《槐聚诗存》中。但诗集中的诗，也多是精品，所以仅对这些诗做些分析，也能管窥见豹。

钟书于牛津所做《新岁感怀适闻故都寇氛》，末句道：萦青积翠西山道，与汝何时的共携。从前文观之，末句理当用抒情结尾为宜，但默存何以以这句看似脱离全文主旨的诗句做结呢？我以为，这里正是体现大师功力的地方。前文是叙事之句，叙事中夹带强烈的忧虑之情，这样的句子显然稍有功底的学者都能写出。但最后一句，所谓故都景色，乃是象征宏美之祖国山河，何时得共携，是疑问句却更像设问句，以后极有可能不得共携，内心愤怒，焦虑，热望之情溢于言表。仅此一句，将作者内心的复杂情感全部寄托其中，所包融的内涵不仅胜过前三句，更是千言万语所不能表达。

游意大利时钱写下过《莱蒙湖边即目》一诗。前两句为“瀑边淅沥风头湿，雪外嶙峋石骨斑“，极写了莱蒙湖的美丽景致。伦理后两句应该是抒情，但钱笔锋一转，一反常理，写下”夜半不须持挟去，神舟自有好湖山。“一句，看似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却寓千言万语于其中。钱所说，莱蒙湖确实非常美，但我仍不用留恋这美丽的景色，为什么呢？我们神州大地的景色比你要美的多。全诗短短28字，没有一句写自己如何爱国，但对祖国的热爱依恋之情跃然纸上，巧妙之处令人惊叹。

钱诗在此方面的例子不胜枚举，我仅以此两例略做分析。瘦之精髓当还不止于此，它所包涵的内容也非三言两语所能道尽。而诗的精妙更不是一个瘦字所能概括。钱老言瘦，也只言其一面，故论诗也不应当仅以瘦为准。亚存所言，一家之说，仅作参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