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可以，请拥抱我

        爱一个人，至深的时候，你最想做的事情是什么？
　　我最想做的，就是闭上双眼，拥抱着他，用我的手，轻轻触摸他的脸庞、臂膀、胸膛……
　　我要用我的触觉来记忆，我所深爱的样子。
　　可是，我已经多久没这么做了？
　　我停下键盘上飞速舞蹈着的双手，捻捻手指，它们似乎象是烈日下久晒的土地，因缺少润泽变得粗糙、迟钝了。我吃惊地发现，我的触觉，有可能因为我的疏于使用已经开始蜕化。
　　我举起手掌，端详着我的十指，她们应该是纤细而敏感的，有着最细致的触觉功能。然而，这细致的功能被视觉与听觉抢去了不少风头。
　　这是可以理解的，触觉不象视觉和听觉那样，始终处于受众的地位。平常，不管你想不想听或想不想看，很多事物会不由分说地闯进你的眼睛和耳朵。而触觉，是一种更加主观的感觉。在发挥它的作用之前，往往需要我们先用自己的手，推开一道又一道横亘在人与人之间厚重的隔阂。这种隔阂也许是隐藏的、不为人知的，但是，我们都能够意识到它们的无处不在。
　　比如，在我们渴望了很久的一次谈话机会当中，突然来了一个长长的停顿，那是很不愉快的长长的停顿，因为两个人同时找不到可以表达情感的最好方式。这样的沉默是很不舒服的，每多一次，两个人之间隔阂的墙好象就砌厚了一层。
　　要把这些隔阂推开，实在是一项需要付出大量时间、情感、智慧与勇气，并且要结合一点点机缘的巨大工程。
　　我们的触觉，是否就是因此失宠的？
　　其实，手指所能阅读到的语言，是非常特别的。
　　当你闭上眼睛，让触觉带着你走，你会发现触摸里同样也会有声音和颜色。可以说，指尖上同样具备眼睛和鼻子的功能。
　　我窗台上，有一盆栀子花，正在肆意地挥洒满季的馥郁。在芳淳的香氛之中，你不妨闭上眼睛，摒住呼吸，伸出手去，只为了触摸，只为了感觉那白色的花瓣在郎洁之外，另有的一种光滑、柔嫩与沁凉。在最纯粹的触觉感受里，同样可以“看”到那极易受损的洁白，“闻”到那清甜无比的香气。
　　为什么会这样？
　　我想这是因为，在所有的感官中，没有其他任何一样，比触觉更直接地与我们的想象相连接。通过想象，我们能在最短的时间内与心联系，产生认同感。触觉是直接通到心灵深处的桥梁，每一根手指，每一寸肌肤，都是心灵的一支小小传感器。
　　当你用手去抚摸婴儿细软的胎发，粉红的小脸，你会不自禁地为生命最初始的娇弱与滑嫩而惊叹。你会不自觉地放轻你的手，生怕伤害她，伤害这生命中几乎不能承受的柔弱。但她还是会因为你的惊扰而啼哭起来，她的眼睛紧闭，小嘴委屈地张着，哇哇有声，手脚还不住地踢腾。
　　这个时候，只能由她的母亲上前来，用手轻轻拍打她的襁褓，为她拭去泪水，抚摸她因为激动而涨红的小脸。只有这样，她才会乖巧地停住哭泣，乌溜的眼睛重新睁开，打量这陌生的世界，和陌生的世界中唯一令她感觉到熟悉与安全的事物——妈妈，她将不再躁动不安。这就是触摸的力量。
　　天性与爱通过母亲的手源源不断注入婴儿的身体。那爱是如此的深厚温暖，透过婴儿的肌肤，渗到她心灵的最深层，帮助她排除对于未知的陌生世界的一切恐惧。因了触觉，才加深了这爱的温暖。
　　有一次，电视上的某个镜头让我感动了很久。两个父子，由于长时间的缺乏沟通，变成了两个并不陌生的“陌生人”。他们之间的交流，全部通过夹在中间的母亲来完成。
　　终于有了这么一个机会，电视台邀请他们一家人做节目。这对父子，背对背各自都能侃侃而谈，面对面立刻就哑口无言。主持人想尽一切办法，希望能弥合他们之间看不见的情感裂痕。结果，主持人的信心慢慢在父子俩的顽固坚持中消失殆尽。即使父子俩同坐在一张沙发上，也看不出半点愿意直接对话的意思，他们甚至不肯看对方一眼。
　　节目快要结束时，已经技穷的主持人提出，父子俩互相拥抱一下。我当时感觉，这简直是在用物理方法来解决化学问题（我的数理化都不好，不知道这样是否可行。直觉是不可行。）。几十年的隔阂积重难返，怎么可能是一个形而上的拥抱所能化解的？
　　两个男人，在主持人提议后，又静静坐了半分钟左右。全场一片寂静。镜头不断在父亲与儿子的脸上来回扫动。两个男人，表情都很严肃，心思一点都不带出来。这时候，我发现，其实他们是很相象的，无论外表还是内心的某些东西。然而，就是这样相象的两个人，似乎决定就这么一直僵持下去。
　　气氛实在尴尬。无奈的主持人只有打着哈哈，走上前，强行把父子俩都拉起来。简直是推搡着让他们勉强抱在了一起。
　　那个儿子，他还不是一个严格意义上的男人，最多是一个男孩与男人的综合体，所以我想，他的心灵会更稚嫩一些，对拥抱的渴望也比父亲要更强烈一些。在接触到父亲的身体十秒钟后，他的眼圈红了，又一个十秒，他蓦地紧紧抱住了那个给予自己生命的另一个生命体，眼泪夺眶而出，滑下脸颊。
　　奇迹就在这个时候出现。
　　儿子很自然地把自己的脸往父亲那边靠，然后，他两次用自己的脸颊轻轻地摩挲着父亲的脸颊，就象任何一只小动物，投身于父母亲的怀抱中，会下意识地做出的爱娇动作一样。
　　那个父亲，年届不惑的成熟男子，终于被这亲密的摩挲突破了心灵最后的防线，他，也哭了，眼泪和儿子的混在一起。
　　现场仍然一片寂静，只有乐队在轻轻弹奏着《只要你过得比我好》。但是，站在一旁的妈妈无声地哭了，观众中很多人，都悄悄地在流泪。
　　这期节目的编导、主持、制片，肯定都非常满意，因为这个几乎不可能出现的结尾，一个突如其来的惊喜与感动。
　　而制造这惊喜与感动的，正是那不经意间轻轻的两下摩挲。
　　所以我相信，触觉背后一定有一道门。
　　当你触摸自己所喜欢的或者被他所触摸的时候，这道门就会悄然打开，你心底里的抗拒、疲惫、烦躁、忧虑、痛苦等等所有不好的情绪，都会顺着这道门飘离你的身体；平静、舒适、陶醉、愉悦等等不易得到的幸福快感，同时也会飘然而至。
　　只是，我自己也已经很久很久没有那种通过触觉去感受爱与美好的经历了。我的双手稍一迟疑，就错过了许多次触摸美丽、触摸情感极可贵的机会。
　　有时候反思，觉得感官有残缺的人未曾不是幸福的。在无边无际的黑暗与寂静中，他们久藏的触觉被唤醒了，尤其清晰。用一种独特的方式去感受世界被忽视的一个侧面，正常人与他们相比，谁更幸福？
　　爱一个人，至深的时候，聪明的人，都会自愿地变成聋子和瞎子，单单伸出手指，用十倍的心思，去阅读自己心爱人身体肌肤里暗藏的秘密语言。
　　如果可以，请拥抱我，让我们都来试一次以触觉和心灵的对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