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一定要有信念。反正我是这么想的。不能光靠吃药什么的。你一定要相信那个人能好起来。人的大脑里有太多的东西我们不明白,但是你想想,如果有信念,你就一定能把事情做成。”
“我的意思是,去接受一些你不了解的东西,去争取,去相信自己可以改变一些事情。”
“信仰,她说的是这个词吧?这并不是一个平常常听到的词汇,但是很奇怪,他偏偏碰巧在这天早上读完奎妮的信之后听到了。即使他并不十分明白女孩说的信仰指什么,甚至不相信他能相信几分,但这个词听起来感觉太对了。它在他脑子里萦绕回响,经久不散,让他不知所措。从六十五岁那年开始,他就对未来的困难做好了心理准备:关节会越来越僵硬,耳朵会越来越不灵敏,眼睛一吹风就会不停的流泪,胸腔还会忽然一阵刺痛,好像预示着什么不详似的。但现在这种突如其来的感觉又是什么呢,怎么这么有力,让他身体微微颤抖,双腿跃跃欲试?他转向A381街,发誓下一个邮筒一定会停下来。”
他想起了自己错过的其他东西——那些人,那些机会,那个不再愿意与他对话的儿子,还有被他辜负了的妻子。他想起了疗养院的父亲,想起母亲放在门边的行李。
他思量现在的情景:奎妮远在英格兰的那一头小睡,而他站在这一头的小电话亭里,两人之间隔着他毫不了解、只能想象的千山万水:道路、农田、森林、河流、旷野、荒原、高峰、深谷,还有数不清的人。他要去认识它们——没有深思熟虑,也无需理智思考,这个念头一出现,他就决定了。哈罗德不禁为这种简单笑了。
窗前纱帘将她和外面的世界隔开,滤掉了外界的颜色和质地。她喜欢这样。夕阳开始西沉,街灯很快就会亮了。
“你是好样的。我真这么觉得。如果我们都不趁着现在偶尔疯狂一下,日子就没什么盼头了。”
他们都相信他。他们都看见了他的帆船鞋,听过了他说的话,却用心说服理性,选择忽略一切证据,去期待一种比不言自明的现实更大、更疯狂,也更美好的可能性。
英格兰的土地在脚下铺展开,那种自由自在,探求未知的感觉振奋人心,让他忍不住漾起一丝笑意,但觉苍茫世界我独行,在没有什么可以阻止他,让他回到小花园里除草去。
还记得这些事情。这让他吃了一惊。也许是这一路走出来的。也许当你走出车门真真切切用双腿走路的时候,绵延不绝的土地并不是你能看到的唯一事物。
“我以前认识一个女孩,非常可爱的一个女孩,住在汤布里奇。我亲过的第一个女孩,还有其他第一次,你懂的。那女孩会为我做任何事情,但我当时就是不明白,净忙着出人头地了。一直到好多年以后,收到她的喜帖,才反应过来那个娶到她的家伙有多幸运。”
“我们都有过去,都有遗憾,希望有些事情当时做了或者没做。祝你好运,我希望你能找到你的那位女士。”
他知道自己一定能到达贝里克,他所要做的只是不停的把一只脚迈到另一只脚前面。
“你还以为走路是世上最简单的事情呢?”她终于开口了,“只不过是把一只脚放到另一只脚前面。但我一直很惊讶这些原本是本能的事情实际上做起来有多困难。”
她用舌头湿润了一下嘴唇,还要说下去。“而吃,”她说,“吃也是一样的,有些人吃起东西来可困难了。说话也是,还有爱。这些东西都可以很难。”
但有时他还是害怕只有一个孩子的负担太重了。他想也许多几个孩子的话,那“爱之深、痛之切”是否就会分薄一点?孩子成长的过程就是不断地推开父母,离他们越来越远。
有几个人朝他挥手,还有一两个笑了出来。哈罗德不知道是因为他们觉得他倒霉还是值得敬佩,但哪种都好,他发现自己已经不在乎了。他已经不是从金斯布里奇出发的那个男人了,也不是小旅馆里的那个人了,更不是只会走到邮箱寄信的那个人了。他正在走路去看奎妮轩尼斯的路上。他再次迈开脚步。
“南布伦特比起德文郡其他地方简直多余。就算太阳出来时我也不喜欢。我会想,是,现在是好,但不会长久的。不是在看雨,就是在等雨。”
“有一次我赢了一个去伊比沙岛的旅游,只要收拾好行李就可以出发了。但我却做不到。他们把机票都寄给我了,但我没有打开。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有机会逃离这里的时候,我没法把握?”
这种境况让他很感动:遇到一个陌生人,对他表现出不是自己的那一面,或者很久以前已经失去的那一面,甚至是成为一个自己“可能会成为的人”—如果那些年前的选择不一样的话。
哈罗德但愿那女人没有说出再也忍受不了丈夫这种话,也希望那个男人可以笑一下,抓住她的手。
哈罗德又一次离开电话亭,心里想如果莫琳能理解多好。但过去那么多年他们都淡漠了语言的沟通,只要看一眼他,她就会被拉回到痛苦的过去,还是三言两语的交流最为安全。他们都自觉和对方停留在最表面的交流,因为言语之下是深不可测、永不可能逾越的鸿沟。
这些日子以来他已经建立了一种内在的节奏,城市里的喧嚣仿佛要将这种节奏打乱推翻。在开阔的天地间,哈罗德又舒服又安全,一切适得其所,他感觉自己成了某些伟大东西的一部分,再不仅仅只是哈罗德。但是在城市,当视野变得如此狭窄,他又感觉什么都有可能发生,无论发生什么,他都还没有准备好。
他低头寻找大地的痕迹,找到的只是石砖和沥青。一切都让他不安:交通、高楼、拥挤的人群、嘈杂的通话声。他对路过的每张脸微笑,这么多陌生人,真让他精疲力尽。
在原野上孤独行走时清晰如明镜的事情,此刻在丰富的选择、喧闹的街道和展示着林林总总货物的玻璃窗前,却渐渐模糊了起来。他真想尽快回到野外去。
“道别总是不易。”
哈罗德想象着火车站月台上站着一个绅士,穿着时髦套装,和旁人看起来一模一样。全英格兰的绅士都是这样的,一个个买着牛奶,给自己的汽车加着油,或者正在寄一封信,但没人知道他们内心深处背着的包袱。有时他们需要付出简直不为人道的努力来扮演“正常”,每天都要装,还要装的稀松平常。那种不为人道的孤独感。
他明白了,在弥补自己错误的这段旅途中,他也在接受着陌生人的各种不可思议。站在一个过客的位置,不但脚下的土地,连其他一切也都是对他开放的。人们会畅所欲言,他可以尽情倾听。一路走过去,他从每个人身上都吸收了一些东西。他曾经忽略了那么多东西,他欠奎妮和过去的那一点点慷慨。
在城里时,哈罗德的思绪仿佛停滞了。现在回到野外,一个地方接一个地方得走下去,他脑海里一张张画面终于又回来了。在路上,他解放了自己过去二十年来努力回避的记忆,任由这些回忆在他脑子里絮絮叨叨说着话,鲜活而跳跃,充满了能量。他不再需要用英里丈量自己走过的路程。他用的是回忆。
一段路接着一段路。他看到莫琳在福斯桥路的花园里种四季豆,穿着他的旧衬衫,头发绑在脑后,迎着风,脸上满是尘土。他看到一只被打破的鸟蛋,想起戴维出生时也是如此脆弱,他心里充满了温柔。寂静中听到一只乌鸦空洞的哭喊,他忽然好像回到自己少年时的床上,听着同样的哭声,被寂寞吞噬。
哈罗德回想自己在旅途中见过的人。他们的故事都让他惊讶和感动,没有一个例外。这个世界已经多了许多他在乎的人。
哈罗德累的几乎抬不起腿,但他看到了这么丰盛的希望,叫人眼花缭乱。如果他能一直将眼光集中在比自己伟大的事物上,他知道自己一定可以走到贝里克的。
但独自一人走在外面这个世界的确是一个新挑战,叫人害怕。无论走到哪里,人们都做着最平常不过的事情:开车、推婴儿车、遛狗、回家。仿佛生活一点没变,可明明就变了。这是一个新世界,一个不对劲的世界。
是怎样的孤独,才会促使她在自己的手臂上划下一道道伤痕,任红色的血流出来?又是谁发现了她,是怎么把她救回来的?她想被救回来吗?抑或正当她以为自己已经成功逃离了生命的一刻,他们又强硬的将她绑了回来?
“我承认贝里克很远,我没有合适的装备,也没经过什么训练,但或许有一天你也会做一件毫无逻辑可言的事。人们会说你为什么要这么做?那时你可能就会想起我,然后坚持下去。”
他一直都有点太“英式”了,这里的英式是乏善可陈的意思。他是个缺乏色彩的人。别人都有有趣的故事可说,有有趣的问题可问。他不爱发问,生怕冒犯别人。他每天都系领带,有时也会纳闷自己是不是太执着于一套甚至不知道是否仍然存在的规则。
他沉默了,玛蒂娜也不说话。交代了这一切,哈罗德觉得很安心。从前和奎妮在一起的时候也是这样。你可以在车里无话不说,深知她会把你的话安全地存放在脑海里的某个位置,而且不会妄加评判,或者在以后提起来对付他。他想这就是友谊吧,他突然很后悔回避这段友谊这么多年。
“他丢下了所有东西,他的狗,他的园艺工具,连新买的鞋子都不要了。他很爱徒步的。每天早晨我醒来就想,今天是他回来的日子。但他从来没有出现。”
她将脸颊贴到窗户上,看着老人家一步步走出她的视线,直到又剩下她一个人、一条狗和一双新鞋子。
为什么不去旅游?去结识不同的人?为什么不在还能做到的时候享受更多床上的温存?过去二十年,睁着眼的每一刻她都在洗刷、消毒、漂白、灭菌。什么都行,就是不要像现在这样停滞不前。什么都行,就是不要遇上哈罗德。
没有爱的生活不是生活。
有些事情可以有好几个起点,也可以用不同的方式开始。有时候你以为自己已经展开了新的一页,实际上却可能只是重复以前的步伐。他直面并克服了自己的短处,所以他的旅程从这一刻真正揭幕了。
他发现正是这些普通人的渺小与孤独使他诧异,牵动他内心的温柔。这世上有许多人每天做的事就是不断将一只脚放到另一只脚前面,日子久了,生活便显得平淡无奇。哈罗德无法再否认,其实一路上见过的每个陌生人虽然是独特的,但却又是一样的,这就是人生的两难。
他这样坚定地走着,好像等了一辈子就是为了离开椅子,像现在一样,走在路上。
在有些日子,他会更专注于目之所见。他试着寻找达意的词汇形容每次转变,但正如路上遇到的陌生人一样,语言有时反而会把事情弄得更杂乱无章。也有些日子,他会忘了自己,忘了在走路,忘了脚下的地,什么都不想,至少没有想那些可以用语言表述的东西。
“我说过很多言不由衷的话。就好像,即使我想到的是哈罗德的好,一说出口就又变了味。好像不断否定他成了我们之间唯一可以做的事。他过来跟我说一句话,我连话都没听完就回一句’我不这么认为’。”
接着他又想了一遍自己和奎妮之间的距离,那些山、那些路、那些人、那片天空。就像刚出发时的那个下午一样。不同的是这一回,他自己也在画面当中了。有点疲倦,有点伤痛,背向整个世界,但这次他不会让奎妮失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