孝 · 廉

同气连枝各自荣，
            些须言语莫伤情。
一回相见一回老，
            能得几时为弟兄！

                紫荆枝下还家日
                花萼楼中合被时，
                同气从来兄与弟，
                千秋羞咏豆萁诗。

  且说东汉光武年间，当时天下已经平定，百姓安居乐业。那时汉朝选拔人才的方法还不是科举考试，而是由州县推选出孝廉。孝就是孝敬父母、友爱兄弟，廉就是廉洁。孝才能忠君，廉才能爱民，只有被推举为孝廉，才能做官。在会稽郡阳羡县，有一个叫许武的人，字长文。十五岁时就父母双亡，留下两个年幼的弟弟，一个叫许晏，才九岁，一个叫许普，刚七岁。虽然家里有一些田地仆人，但是没有什么亲戚，没人帮忙。许武小小年纪就挑起了家庭重担。他每天白天亲自带着仆人下地耕田，夜里点灯读书。耕作的时候，两个弟弟还小，就让他们在一旁观看。读书的时候，就让两个弟弟坐在桌边，许武一句一句地为他们讲解，教给他们守礼仪、懂谦让等各种做人的道理。弟弟们年龄还小，有一次他们不遵从教导，许武没有对弟弟发怒，而是跪在父母牌位前责备自己，说自己德行不够，不能教好两个弟弟。说着说着，就伤心地痛哭起来。两个弟弟看到哥哥伤心的样子，知道自己错了，就哭着向哥哥请罪。屋里只有一床被褥，兄弟三人睡在一起。几年后，两个弟弟都长大成人了，家里也富裕了一些，有人劝许武娶妻，许武却说：“如果娶妻，就会与弟弟们分开住，我不忍心因为夫妻之情而忘了手足之情。”兄弟三人仍然白天一起耕作，夜晚一起读书，一起吃一起住。乡亲们都称他为“孝悌许武”，赞扬他说：“阳羡许长文，耕读昼夜忙。教诲二弟俱成行，不是长兄是父娘。”

郡县的长官听说了许武的事迹，就向朝廷荐举，朝廷任命他做议郎。许武不放心两个弟弟，但君命难违，临行时吩咐两个弟弟说：“你们在家一定要勤奋耕作，努力学习，千万不能荒废学业啊！”嘱咐完后就收拾行李，准备出发，他不肯用官府安排的车辆，而是自己雇了一辆脚蹬车，身边只带了个书童。不到一天，就来到了长安。

许武在京城为官，很是惦念家中的弟弟。有一天，许武想：弟弟们在家努力学习这么多年，为什么没有官员荐举呢？难道是荒废了学业？我必须回家一趟。于是写奏折请皇上准假，奏折是这样写的：臣蒙受皇恩，才能在朝廷做官，还没能报答君恩，不敢闲散。但古人说“人生百行，孝悌为先。”“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父母早已去世，还没有修建坟墓；臣有两个弟弟，还没完成学业；臣三十岁了还没有娶妻。皇上看完奏表，准许他回家，还准备车马让他衣锦还乡，又赏赐黄金二十两作为婚礼的费用。许武叩谢皇恩，百官都到郊外给他送行。正是：

报道锦衣归故里，争夸白屋出公卿。

许武回家后，先把父母的坟墓修好，又询问弟弟们的学业，许晏、许普应答如流，许武非常高兴。家里的田宅数目，也比以前扩大了好几倍，都是弟弟们勤俭持家积累起来的。许武先给两个弟弟定了亲事，自己才娶妻。几个月后，他对两个弟弟说：“兄弟早晚是要分家的，现在我们都各自娶妻，也应当各立门户了。”两个弟弟一向尊重大哥，所以并没有反对。第二天许武就召集乡亲父老来见证分家之事。许武把家产、仆人都一一点清，首先把大宅子占为己有，说：“我现在在朝廷做官，住处理应体面，你们都在田里耕作，住茅草屋就够了。”又把良田都划给自己，土质贫瘠的分给两个弟弟，说：“我交往广，宾客多，这样才能供我所需，你们家里就几口人，只要耕作，就不会受冻挨饿了。”又把奴仆中身强体健做事利落的分给自己，说：“我进出都要有跟随者，这样才能够听我的吩咐。你们在田里耕作，正需要愚笨的人做伴，人多了只会浪费你们的衣服粮食。”乡亲们一直认为许武是个孝悌的人，没想到，这次分家却处处占便宜，没有一点谦让的意思，两个弟弟分到的还不到他的一半。大家都很气愤，这许晏、许普从小听从哥哥的教诲，处处以孝悌为主，认为哥哥这样分一定有他的道理，并没有意见。分完家后许武住在中间正房，许晏、许普各住两边小房，每天带领奴仆下地干活，闲暇时就读读书，妯娌之间也相处和睦。从此乡亲们都看不起许武的所作所为，私下议论说：“许武是个假孝廉，许晏、许普才是真孝廉。他们从小听从哥哥的教诲，没有半点违逆，这难道不是孝吗？又重兄弟情义，不论分多少财产也没有半点争辩，这不是廉吗？”以前人们说的“孝悌许武”，现在改成了“孝悌许家”，乡里流传着这样的话：

假孝廉，做官员；真孝廉，出税钱。假孝廉，据高轩；真孝廉，守茅檐。假孝廉，富田园；真孝廉，执锄镰。真为玉，假为瓦，瓦登厦，玉抛野。不宜真，只宜假。

那时汉明帝刚刚即位，下令招揽天下贤士。此处的县令早就听说了许晏、许普不与哥哥争家产的事，亲自到他家里去拜访，推举他们二人为孝廉。而许晏、许普都谦让着，不肯去做官。许武说：“施展才能辅佐朝政，是你们的本分，弟弟们就不要再推辞了。”两人只能答应，拜别了哥嫂，就乘车到了长安拜见皇上。

两个人有学问，有德行，不到五年，就官至九卿。满朝官员都称赞他们廉洁谦让。一天，兄弟俩收到哥哥许武写给他们的信，信上说：“你们接受朝廷的征召，现在已经官至九卿，这已经是人生最大的荣耀了，但做人应当知足，如果没有出类拔萃的才能，就应该让位给有才有德的贤人。”许晏、许普看到书信后，就多次向皇上辞官，皇上对此很是不解，便问宰相：“许晏、许普已经官至九卿，朕对他们不薄，为什么还要辞官呢？”宰相回答说：“他们两个人一向最重视兄弟情义，而现在许武在家，他俩却在朝廷做高官，大概是心里觉得不安吧。”皇上说：“那朕把许武也召进京，让他们兄弟三人一起辅佐朝政怎么样？”宰相说：“陛下您不如先同意了许晏、许普的请求，准许他们暂时回家省亲，以后再让他们进京做官。或者让他们到离家近的地方做官，去施展才能，这既显示了陛下求贤的诚意，也成全了他们的兄弟之情，岂不是两全其美？”皇上准奏，并封许晏为丹阳郡太守，许普为吴郡太守，准假三个月。许晏、许普日夜赶路回到家里拜见哥哥。

第二天，许武带着两个弟弟到父母坟前祭拜。又摆酒宴请乡亲父老。酒席宴上，许武亲自向大家敬酒，说：“我今天设宴，是有些话想对大家说。”正是：

斥鷃不知大鹏，河伯不知海若。

圣贤一段苦心，庸夫岂能测度。

当时许武还没有开口说话，就先流下眼泪，乡亲们都吓得惊慌失措，两个弟弟也忙跪下问：“哥哥因为什么事伤心？”许武说：“这件事已经藏在我心里很多年了，今天不能不说了。”他指着许晏、许普说：“为了成就你们两个人的名誉，我做了违心的事，玷污了祖宗的名声，所以流泪了。”又对大家说：“我当初教育这两个弟弟，本是想让他们名声远扬，建功立业，没想到我却先有了名望。两个弟弟在家，亲自耕作努力学习，却总得不到朝廷征召，所以才想出分家的办法，我把大宅良田都据为己有，弟弟们平时很敬重我，我想他们不会争辩，我冒着贪财的罪名成就了弟弟廉洁谦让的名声。现在他们都位列公卿，我的心愿也算完成了。之前占有的田地房产奴仆，都是公共财产，还有这几年收的粮食布匹，都一起拿出来交给两个弟弟，也让乡亲们知道我的真心。”乡亲们听完都赞叹不已，两个弟弟痛哭起来，觉得自己不但没能明白哥哥的一番苦心，还玷污了哥哥的名声，很是惭愧。许武拿出的财产，兄弟三人也互相推让，都不肯收。村中的长者劝说道：“依我看，你们不如分成三份，不偏不倚。”众人也都觉得公平，三兄弟只能听从大家的建议。许武心中仍然为先前分家的事感到惭愧，就拿出自己分得田地的一半建立义庄，资助乡亲。许晏、许普听说后，也都拿出自己的财产资助乡里，乡亲们人人称赞说：真孝廉，惟许武；谁继之？晏与普。弟不争，兄不取。作义庄，赡乡里，呜呼，孝廉谁可比！

许武兄弟孝悌的美名在郡县广为流传，朝廷官员也都荐举许武。但是许武始终不愿做官，有人问原因，许武说：“弟弟在朝廷做官时，我曾经告诫他们要知足，如果我再复出做官，岂不是说话不算话吗？况且在朝廷做官不免勾心斗角，我更喜欢这舒适的隐居生活。”许晏、许普各自上任后，遵守哥哥的教诲，为官清廉爱民，都做出了很大的成绩。听说哥哥不肯做官，喜欢田园生活，两兄弟也一起辞官回家，陪哥哥在山水中生活，直到终老。从此，许家子孙昌盛，至今被人称赞为“孝悌许家”。后来有人作诗歌说：

今人兄弟多分产，古人兄弟亦分产。

古人分产成弟名，今人分产但嚣争。

古人自污为孝义，今人自污争微利。

孝义名高身并荣，微利相争家共倾。

安得尽居孝悌里，却把阋墙人愧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