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6 年,朝戈回到他求学四年的母校,这次,他是以一名教师的身份进入中央美术学院的。
20 世纪 90 年代在不知不觉中悄然来临了。美术学院的高墙虽然挡住了市井的喧闹,但激烈的社会变革气息透过墙角的隙缝吹进了校园。这种躁动的情绪影响了朝戈。
中央美术学院教授 朝戈:这个时代它有一个声音,它使你震动,你是被动的,你是由时代来震动的。我觉得好的艺术家是这样的,他跟时代的关系是这样的,并不是说我表现了这个时代,不见得,是这个时代使你拥有一种表现欲,那么我这件作品其实是有这个特点的。
朝戈所说的这幅作品,就是《敏感者》。
朝戈《敏感者》
这是与《大气》绝然相反的作品。画面上已经没有了以往的抒情与宁静,而是一种强烈的冲突。主人公有着蓬乱的头发、凌乱的胡须、焦虑的眼睛和向前倾斜的身躯,背景是一堵黑色的高墙,一束不知从何而来的强光打亮了他的脸庞。
中央美术学院教授 朝戈:他们很强烈地感觉这个作品里面有新的东西和真实的东西。一些编辑见了我以后,他说:朝戈,我有这种情绪啊,我有这种情绪。
中央美术学院教授 朝戈:《敏感者》这幅具有强烈的强迫性构图,我在这幅画上安排了一个含蓄的,扫地的冷漠的背影,还有一堵深色的墙。背影与焦虑的天空以及动荡的头发形成了对比,这一切都是非常有趣的。黄昏对我来说意味着焦虑,它已经深深地沉淀在我的心底。这是一次我没有预想到的释放。
这 幅画我画了四个半天,画完之后我就把它放在墙角扣过去。我不敢动它,因为我知道里面所包含的那种异常的东西,使我非常敏感和不安。我的这篇作品并不是去捕 捉一个人物,而是去探究它背后所包含的某种精神实质,这是我这个时期所做的艺术准备中最激动人心的事情。这个目的我达到了,我已经使绘画这种形式,与人、 社会和心灵活动中最复杂敏感的精神活动联系起来,统一起来,这是我当时做到的一件重要的事情。
无论从外在的时代特点或作品本身的质量看,朝戈 1990 年创作的《敏感者》都将是中国当代绘画中最重要的作品之一。
绘画由描绘可见的行为世界转向省察不可见的内心生活,绘画中的肖像由表现人物的个别特征转向揭示习理之谜的共同状态。
它不是一般哲学沉思的形象代码,而是画家作为敏感者的心理代偿;它不是临时的、琐碎的感受,而是凝聚的、高度精神化的心理结构。
这种抽象意味很重的传达方式是由朝戈艺术语言的特征体现出来的。
首 先,是他作品逼近的和倾斜的空间。画中人物自上而下不是正面的,而是轻度向画面纵深发展,这种高视点带来的倾斜感,好像把一面镜子迎向自己时所见的向自己 逼近的镜中形象。被画者与观众之间几乎没有距离,被画者存在的局促空间就在我们面前,他警觉地张望,急疾地掠过一切,那神经质的眼神使我们传染上不安。
实际上,在朝戈的其他人物作品中,也有类似的特点,即用近观和轻度俯视的视点打破平衡,把人物安排在倾斜和紧凑的空间中。这种在构图和造型上的紧凑与倾斜手法,不是为了造成奇特的视觉效果,也不是出于形式上的考虑,而是他缓解自我心理不稳定的方式,是他潜意识的视觉流露。
其 次,朝戈对物象的“线”也有特别的敏感,尤其注重所画形象的轮廓。他观察的起点几乎就是对象的轮廓线。他用轮廓线把人物和背景清晰地间隔起来,此中暗喻了 人与外界的疏离。同时,围裹了人物的轮廓线不是大起大落、概括松动的,而是有细微具体转折变化的,体现出生命肌体与外部世界接触的活力。
除了轮廓线,朝戈还能从物象形体中“看”出许多“线”,并把它们肯定下来。在形体的转折处、明暗交界处、衣饰变化处……都是用“线”来揭示肌体的存在而非用“面”来统括肌体的外壳。
只有性情内倾和视点专一的人对线条有特别的倾心,因为线条比光影 ( 明暗 ) 更实在、更冷静、更有抽象意味——这个视觉心理学原理在朝戈那里找到了例证。
对于朝戈,“线”是富有生命意义的,它们如同一根根纤细的触须,牵动着他敏感而脆弱的神经。
其三可以称为“紧促的笔触”。如同所有的写实风格,朝戈在造型上也追求充实、饱满,但出于他对形体质感和触觉感的要求,他用紧凑、连续的笔触造成形体介于平面与体积之问的浮雕感。
紧促的笔触同时也是细微的色彩变化。他在色彩上似无刻意追求,只是用亚处理的方式降低了颜色的纯度,用偏灰的色彩作局部对比,由此构成通幅的不确定色调。
紧促的笔触与冷暖连续对比,使画面色彩倾向和肌理密度构成紧促的气氛,将所画的人物的精神气质提升起来。
知识型人物肖像是朝戈的心理写照,从中我们可以看到画家是那样眷恋人与外部世界接触的边缘,人的精神性与物质性衔接的边缘。他的艺术表达起于这个边缘,也终于这个边缘。
但是从朝戈的全部创作分析他的表现特征,又可以发现仅把这类作品视为他艺术的主体是不够的,敏感者的心理是自我封闭的、自寻烦恼的,有时候甚至是抑郁的。创作肖像所滞留的室内空闯,面对肖像犹如面对镜面的自我观照。都给载戈带来心理情绪的缓释。
但 他同时也怀想更宽阔的空间,希冀灵魂浴人梦幻的想象和安慰灵魂的自然怀抱。这就是使我们看到朝戈艺术中对敏感者肖像起着补充意义的主题——他所画的大风 景。包括《大气》、《辉煌的城》在内的一批风景和象征型人物都有无垠的空间和舒展的动态,风景的宽阔度超过了写实的视野,人物伸展的动作更把风景中的空 气、气息涨溢开来。这类作品是朝戈艺术中不常见的至少是不连贯画出的,但它们没有停歇地间或出现在肖像创作之间,这就更加证明画家用它们调节自我心理的必 然性和治疗意义。
这两类空间完全相异、情境更为不同的作品构成了朝戈艺术的互补结构,构成了梦与现实的混合,这在朝戈同代画家那里是不常见的。米兰·昆德拉在谈到普鲁斯特之后的小说时曾说:“和普鲁斯特一起,一种巨大的美开始慢慢离去,我们不再能够企及,这是永远而无可弥补的离去。”
朝戈在大风景中对“巨大的美”的挽回,不是一种哲学式的沉思,而是一种渴望超越存在的心理倾诉。他这种处在正常精神和写实语言边缘的状态,使他的画作富有特别的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