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剖麻雀和“真无限”

无限是个难以把握的东西，甚至不能说它是一个东西。有人说，如果它是一个东西，它就不是无限的，但也有相反的说法：
哲人黑格尔曾把无限分成两类，一类是“坏的无限”，一类是“真的无限”。什么是“坏的无限”呢？他说：“某物成为一个别物而别物自身也是一个某物，因此它也同样成为一个别物，如此推递，以至无穷。……这种无限是坏的无限或否定的无限。”（《小逻辑》商务印书馆1980年版第206页）坏的无限有两个特点：其一，它是有限化的无限，不管这个某物与别物交替进展的序列延伸到那里，它仍然是有限的，无限仍然在这个无穷进展的序列的彼岸，是一个可望不可及的目标；其二，坏的无限否认、排除无限中的矛盾。在黑格尔看来，无限就在有限之中，但坏的无限把有限与无限绝对对立起来，否认有限之中有无限，因而只好到有限之外去寻找无限，由此产生了有限事物向无限目标的无穷追求、无穷进展。这种无限是一种形而上学的无限，所以被黑氏蔑称为“坏的无限性”。
那么，什么是“真的无限”呢？黑格尔说：“真正的无限毋宁是‘在别物中即是在自己中’，或者从过程方面表述，就是：‘在别物中返回到自己’。换言之，无限就是“万物皆备于我”，但此处的“我”不是指个人，而是上文提到的“某物”，万物皆在某物之中，在“一个东西”中，这也就是说，无限就在有限之中。例如，在2／7=0.285714……这个等式里，2／7是一个定量，但它之中却包含着0.285714……这个无限不循环小数。这个无限不循环小数“所实有的东西”（即它在某一瞬间的确定值）“连同所却少的”（即这个小数的最终值），都包含在2／7这个分数里头了。所以说无限就在有限之中，而恶的无限（如0.285714……）只是真无限的一个环节。这种真无限是量的真无限，还有一种“质的真无限”。质的真无限在黑格尔那里指的是存在于具体事物中的全能的绝对理念。对于这个荒诞的观念加以提炼，可得其精华为：质的真无限就是个别中的一般、特殊中的普遍、相对中的绝对。例如，在钻木取火这个具体的事实中，就包含着摩擦生热这个一般的道理，如果继续开掘，还可得出“机械能可以转化为热能”这个更一般的道理，直至能量守恒转化定律这个最一般的规律，而一般规律便是统摄、支配万物的真无限。黑格尔上述思想的方法论意义在于，它为我们指出了一条通过有限去把握无限的捷径。遗憾的是，现行的哲学教科书一说到无限，便是世界在时间上无始无终，在空间上无边无际，这是一种量的无限，恶的无限，而质的无限却被遗忘了。但愿这个漏洞能在新版教科书中得到填补。
是否了解黑格尔的上述高论，笔者不得而知。但他终生提倡的“解剖麻雀法”，却与黑格尔的上述思想有异曲同工之妙，所以，我们在品尝的“麻雀”时，可用它做佐料。“解剖麻雀”、“蹲点”、“以点带面，点面结合”、“面上的工作先抓三分之一”，这几句话再通俗不过了，现今40岁以上的人个个耳祥能熟，但它们却包含着深刻的哲理，是辩证法派独有的思维方式的体现。如果我们把它与关于矛盾的共性与个性、相对与绝对的论述结合起来琢磨，再联系黑格尔的上述思想，就会有更深的体会。天下麻雀无限多，如果必须把它们一一解剖，才能断定其五脏六腑是怎么长的，那造的孽可就大了。实际上，要考察麻雀的脏器，解剖它若干只也就可知其大概了。如果有人要宣布“海水是咸的”，他有没有必要把四大洋的浩淼之波尝个遍呢？傻瓜才这么干。“溺水三千丈，我自取一瓢饮”足矣。正因为深知有限中包含着无限，个别中包含着一般，相对中包含着绝对，所以他才苦口婆心地劝我们、教我们去解剖麻雀，而他自己总是率先垂范，从井岗山的星星之火中，升华出照耀中国民主革命道路的普遍真理之光，从三户农民办合作社这种“小事”中，看出土改后中国农村前进的共同方向……遗憾的是，尽管他老人家终生提倡从有限中求无限、从个别中求一般的解剖麻雀法（如果唯物地去理解，这一方法也就是实事求是的方法），但在六十年代中期以后，由于其年事渐高，体力精力日渐不济，也由于位尊权重、主观主义，且被一帮佞臣所设置的“万寿无疆”这一坏的无限性所迷惑，便再也不可能亲自去解剖麻雀、研究个案了，结果便有了令人扼腕的悲剧种种。
近代哲人笛卡尔在其名著《方法谈》中列举了科学方法的四条要求，其中有一条是：要穷举一切，一个不漏，这才是全面的。他之所以这样做自有他的道理。按照亚里士多德的规矩，不完全归纳法即简单枚举法的结论没有必然性只有或然性，只有完全归纳法的结论才有必然性。这就是笛卡尔要求穷尽某类事物的一切个体的原因。但是要用完全归纳法去揭示普遍真理是办不到的。什么人有那个本事，能用完全归纳法推出“一切事物都是运动变化的”？一切事物就是无限多的事物，有没有可能穷尽一切事物，然后得出“它们是运动变化的”这一结论呢？不可能。如果谁这样做，谁就会陷入“坏的无限性”的泥潭。那么，能否用演绎法来证明这类命题呢？也不可能，因为谁也无法找到一条比上述命题更普遍、更一般的命题，从而把上述命题作为结论推出来。休谟早就看出了这一点，所以他认为普遍必然的命题是无法证明的，因为过去的一切只能证明过去，谁也不敢保证明天不会出现相反的情况。所以他宣布，普遍命题的必然性是不可证明的，它们只是心理联想的产物，因而世界的本质是不可知的。这说明理性主义的极限处便是非理性主义的发端。罗素对此的评价是：“休谟的哲学……代表18世纪理性主义的破产。”后来又出了个康德，他用“哥白尼式的转变”唯心主义地解决这个问题，产生了深远的影响。而当代科学哲学更是把这个问题当作核心问题，提出了种种解决方案，但都不能令人满意，总有这样或那样的缺陷。恕不在此一一评介。
辩证法派对这个问题的独特的解决方案，是由黑格尔以唯心的方式提出来的，其精要已如上述。主义经典作家也十分重视这个问题，他们把“事实求是”的因素加进黑格尔的辩证方案，并不断地发扬光大。从不奢望穷尽一切个体，而是根据对个别和一般、有限与无限的关系的辩证理解，在有限中寻找无限，在个别和特殊中开掘一般和普遍。他在研究资本主义一般规律时，运用的就是这种方法。他以英国为典型，发掘出资本主义经济的一般规律，以法国为个案，阐发了资本主义政治的一般规律。他认为在商品这个细胞中，潜伏着资本主义的一切萌芽，通过对这个细胞的解剖，他揭示了商品经济形成发展的一般规律。商品，就是《资本论》中的麻雀，的方法，也就是解剖麻雀法。恩格斯在批判耐格里所谓的人不能认识无限的悲观主义论调时指出：“我们在思想中把个别的东西从个别性提高到特殊性，然后再从特殊性提高到普遍性，我们从有限中找到无限，从暂时中找到永久，并且使之确定起来。然而普遍性是自我完成的形式（即黑格尔所谓的‘在别物中即是在自己中’——引者注），因而是无限性的形式。”（《恩格斯选集》第3卷第554页）在评述归纳法的局限性时，他说：“蒸气机已经令人信服地证明，我们可以加进热而获得机械运动。十万部蒸气机并不比一部蒸气机能更多地证明这一点……萨迪?卡诺是第一个认真研究这个问题的人。但是他没有用归纳法。”（同上，第549页）他通过设计、研究一部“理想的蒸气机”达到了自己的目的。为了证明热能可以转化为机械能，分析研究一部理想的蒸气机就够了，只有傻瓜才会去考察十万部蒸气机。在此，恩格斯以略为不同的方式表达了同的解剖麻雀法一样的思想。又是不谋而合。
列宁批评普列汉诺夫把辩证法当作实例的总和，这实际上是反对他侈望用归纳法来研究、证明辩证法的普遍性。那么，应该运用什么方法来研究和阐发辩证法呢？列宁极其推崇的细胞分析法，他说：“在‘资本论’中首先分析资产阶级社会（商品社会）里最简单、最普通、最基本、最常见、最平凡、碰到过亿万次的关系——商品交换。这一分析从这个最简单的现象中（在资产阶级社会的这个‘细胞’中）揭示出现代社会的一切矛盾（或一切矛盾的胚芽）。……一般辩证法的阐述（以及研究）方法也应当如此……。从最简单、最普通、最常见的等等东西开始；从任何一个命题开始……”（《列宁全集》第38卷，1959年版第409页）列宁认为：“在任何一个命题中，好象在一个基层的‘单位’（‘细胞’）中一样，都可以（而且应当）发现辩证法一切要素的萌芽。”（同上，第410页）这也就是说辩证法应以命题为细胞或“麻雀”，从中发掘出辩证法的各种要素（范畴），构成辩证法的理论体系（这与康德从判断中提取范畴的做法是相通的。恩格斯也赞成这样做，见《自然辩证法》1971年版第192页）。
概括地说，主义关于这个问题的解决方案是这样的：从若干典型的感性具体中，提炼出一般的原理，再以它去指导实践，在实践中检验其正确与否（请参见《列宁全集》第38卷，第356－357页）。则进一步把这一方案概括为“从个别到一般，从一般到个别”，并发展为“从群众中来，到群众中去”。遗憾的是，这些年来，这一行之有效的方法已被人们所看轻和淡忘。这就是本文之所以要把的解剖麻雀法，放在由西人的种种见解交织而成的思想背景中来考察的一个主要原因。唯有如此，才能使它的深刻内蕴和现实意义凸现出来。这也算是一种中西哲学比较吧。坦率地说，解剖麻雀法并不是十全十美的，也有它的某些局限性（笔者拟另文分析），但在没有哪一家能提出更完善的方案之前，它仍不失为把握无限的妙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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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类： 文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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