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旧日足迹

（二）旧日足迹

钱三的家是在广东南端稍偏西的一个小镇上，距离广州大概两三个小时的车程。

再一次回到家里，钱三心里却是另一种感觉。以前每次从北京回来，都还会再到北京去的。而这次，却不会再到北京去了。从北京回到家里，也就是一日一夜的时间，昨天还在北京，今天就已在家里。然而此刻钱三却觉得北京变得那么遥远，不但是空间上的距离，更是内心中的一种距离。在钱三的家和北京之间，究竟有着一种怎样的联系呢？钱三想不出来。在这里，可以不用知道有关北京的一切东西，人们照样安然地过着自己的生活。

几年前从这里走出去，现在又回到了这里，回到了这片钱三从小在这里长大、再熟悉不过的土地上。几年的经历就像电影情节一样在钱三脑中闪过。钱三还清楚地记得当初要去北京时的情形，还记得当时自己稚气的脸庞。然而现在从北京回来，已是另一种心境。在不经不觉间，一切都在悄然改变着。钱三变了，钱三的家人也变了；钱三的家乡变了，周围的人和事也变了。几年间，钱三对家乡的人和事知之甚少。然而几年后再回到家中，眼前所展现出来的变化令钱三内心很受触动。

钱三突然觉得他的母亲老了许多，脸额上多出了许多皱纹，头上白发也添了不少。虽然钱三一直不觉得钱母是一位和蔼的母亲，因为钱三是在钱母的棍棒下长大的，但在那一刻，钱三却觉得钱母这些年过得很是不容易，钱三内心很是难受。

钱三的祖父也老了许多。钱三记得高中没毕业时，他的祖父还可以出海捕鱼的。而现在，祖父的身体已大不如前了，出海捕鱼这种耗体力的工作，已不可能再做得了。当年祖父出海捕鱼时钱三帮祖父摇橹、撒网、收网和补网的日子已一去不复返了。

钱三上面有一位哥哥和姐姐，他们也已不再是二十来岁的小伙子和大姑娘了，现如今已是或已是过了而立之年的人了。钱兄是老大，还没结婚，钱姐已结婚了，并生下一子。钱三的这个小外甥很是得意可爱。小外甥出生的时候钱三在北京，没有见到，后来回家见到时已会走路了；而现在，则已会调皮地叫“舅舅”了。

钱三当年的伙伴们，也陆陆续续结婚了。而钱三高中毕业时那些小学还没毕业的小孩子，现在都已长大了，很多人钱三都认不出来了。

让钱三触动最深的，是钱三见到祖父的母亲即钱三的曾祖母时的情形。他的曾祖母已不能坐立起来，只能躺在床上，面容枯槁，头发花白散乱，手脚干枯。钱三只能在大声地喊她一声时，她才能困难地应一下。但是钱三能感觉到他握着曾祖母的手时，曾祖母的手也紧紧地握着他的手。钱三内心被深深触动，一个生命已垂垂老矣，而钱三却不能在这个生命变老的过程中多陪伴她一刻。

几年前钱三刚离开家到北方去上学时，他的曾祖母身体还很好，行动自如。每次钱三放假回到家去看望她时，她都对钱三嘘寒问暖。后来钱三毕业出来工作后，回家就少了，他的曾祖母身体也每况愈下。直到半年前的那次回家看到他曾祖母时，她已卧床不起。但钱三没有想到短短的半年时间里，他曾祖母的状况竟变得这么快。钱三现在唯一能做的便是多看望一下他曾祖母。他再也不能回到往日那种听曾祖母说说话、向曾祖母说说自己境况的情形了。

钱三的家乡靠近海边，三面环山，一面临海。所谓靠山吃山，靠海吃海，小镇虽然说不上富裕，但也算是个“渔米之乡”，父老乡亲世代靠种田和捕鱼为生。

钱三便是出生在小镇上这样一个普通的家庭中。虽然经济上并不富裕，但钱三的童年却是美好和快乐的。钱三是家中老小，上面有曾祖母、祖父、父母、哥哥、姐姐，这对钱三来说是多么幸福的事情啊。家乡的田园山色和海边便成了钱三和他的童年伙伴们放牛和玩耍时的乐园。

在钱三还未上小学时，广东的沿海一带兴起了热闹的捕鱼业。自然，这不是钱三家乡小打小闹的那种，而是渔船很大很大的那种。每艘船都有很多人员，要出到较远的海域甚至深海作业，并且每次出去都要数天的时间才能回来。自然，收入也比钱三家乡的那种捕鱼高得多。
像很多父辈的其他人一样，钱三的父亲便是在这个时候加入了这个捕鱼的行列。

也是从这个时候开始，钱三能见到钱父的日子就少之又少了。钱父一年当中也就回家几次，而每次也就是短短的几天或十来天的时间。每次快过年时钱三都盼着钱父能早点回来，因为每次快过年时钱父都带些让钱三意想不到的东西回来，所以每年过年一家人团聚时便是钱三最快乐的时候。

钱父以前是高中毕业，写得一手好字，人也长得高大俊朗，且明白事理，懂得如何教育子女。钱父从不打骂钱三他们兄姐弟三人，但兄姐弟三人在钱父面前都不敢造作，总是乖乖听话。所以无疑从小时候开始，钱父在钱三心目中就是一位慈父的形象。

相比起钱父，在钱三心目中，钱母却是完全不同的另一个形象。钱母小时候没有上过多少学，人是一副刚烈急躁的性格，在教育钱三他们兄姐弟三人上，从不温言细语，总是棍棒打骂相向。所以钱三从小就很怕钱母发火。别人是严父慈母，而对钱三他们兄姐弟三人来说，却是慈父严母。

但无疑，钱母却是勤劳和会持家的。在钱父外出进行捕鱼作业以后，钱三家里所有的大小事务都由钱母料理，而且钱母都能打理得井井有条。

无疑，钱三上小学的那几年，也是快乐的。虽然一年中难得见上钱父几回，但家里的生活在钱母的打理下也过得平静而朴实。虽然家里经济不算富有，但在钱父和钱母的勤劳和节俭下，家里经济已有很大改观。钱三他们兄姐弟三人上学也从没有因为钱的事而忧愁过。

如果这种生活能一直这样维持下去，也不失为一种美好的生活。等再过几年，钱父年纪也大了，便不再外出进行捕鱼作业。家里积攒了一些钱，可以想想别的门路。而且钱三他们兄姐弟三人也长大了，逐渐出来工作，或帮父母的忙，然后成家立业。向前看去，眼前就是一条通往美好生活的大道。

然而，这一切都因为一次意外的事故而被彻底改变。钱三也从未想到，自己对于钱父的印象，也被定格在小学毕业以前的那些日子。

在那些捕鱼的队伍当中，其中有一批是香港籍的渔船。相对于大陆的渔船，香港的渔船一般在浅海作业，时间周期短，工作强度相对要低，并且收入要高一些。于是有不少人便转到香港渔船去了。后来钱父也转过去了。

就在钱三上小学六年级的那一年，像往常一样，过了春节后钱父又开始外出进行捕鱼作业了。然而不久后噩运却降临到钱父头上。

那时正值农历三月，钱三家中收到一封由当时和钱父一同外出进行捕鱼作业的同乡朋友发来的电报。电报中说钱父所在渔船出事，叫钱三家人迅速前往。

接到电报后，钱三的祖父和钱兄便迅速赶往电报中所说的地点。那时通讯方式不像现在这么发达便捷，可以随时用电话或手机进行联系，没有急事一般还是用书信，用电报即表明事情比较紧急和重要。钱三祖父和钱兄走之前叫钱母先不要把事情告诉钱三，因为钱三还小，怕此事对钱三影响太大。但在钱三祖父和钱兄走后，钱母还是把事情告诉了钱三。因为钱母觉得，这件事非同小可，应该提前让钱三知道。

钱三似乎能从钱母的语气和神情中预感到事态的严重。钱三知道钱父可能出事了。

接下来过了多长时间，钱三已记不清楚了。钱三只记得往后的那些天钱母几乎是茶饭不思，而钱三也每天在心里默默地祈祷，希望钱父会平安无事。

在某一天下午放学后，钱三像往常一样和同学们留在学校打篮球。然而他的一位堂婶婶却意外地出现在学校并叫他马上回家去。

钱三永远忘不了，他回家后等待着他的是怎样的一个结果。

钱三祖父和钱兄回来了，但钱父并没有随他们一起回来。他们带回来的消息是，钱父所在的香港渔船在香港海域和一艘大型货轮相撞，渔船沉没了，包括钱父在内的几名船上人员生不见人，死不见尸。

事实再清楚不过，钱父已遇难了。因为当时香港相关部门派出的搜救队伍在出事海面方圆数海里的范围内搜索，均没有任何发现。

这犹如晴天霹雳，给钱三一家以致命的一击。

钱母哭得死去活来，几欲绝食；钱三一家陷入极度的悲痛之中。人生最大的悲剧，莫过于此了。从此钱三一家的命运被彻底改变。

送走了前来看望的亲戚朋友，钱三一家人守在屋子里，无言以对，心中竟是无限的悲凉。一切似乎还跟往常一样，仿佛钱父只是外出进行捕鱼作业还没回来。但钱三一家人再也等不到钱父回来的那一天了。

农历三月的天气，天空中满是雾霭，钱三的心情一如这天气般阴沉。但也许是年龄太小了，钱三当时竟不知道哭和有多伤心。在钱三心里，好像钱父从来没有出事一样，只是到了一个很远的地方，有一天还会回来。一切好像还跟原来一样。

但一切真的跟原来不一样了。虽然生活还在继续，但已失去了往日的色彩。钱三那些快乐的时光，也从这个时候开始结束了。

也是在这一年，几乎是在钱母一个人的操持下，钱三家里盖起了新房。年底的时候钱三一家便搬进了新房。精神的打击和身体的劳累，钱母竟瘦得很厉害。搬进新房的那天，钱母又哭了，哭得很伤心。家中少了一个人，纵是乔迁之喜，又如何能填补得了内心的伤痛？

那些日子钱母常常暗自痛哭，尤其是过年的时候，触景伤情，钱母更是黯然落泪。目睹钱母伤心凄凉的一幕幕，钱三年少的心灵也过早地蒙上了与他这个年龄不相称的沉重。毕竟，钱父已不在了，钱三已不可能像别的同龄人一样。

钱兄比钱三年长五岁，初中毕业后不久钱兄就曾随钱父一起外出进行过捕鱼作业一段时间。钱父出事后，钱兄也断断续续地走上了外出进行捕鱼作业这条路。

由于失去了约束，钱兄染上了赌瘾。在这些捕鱼的队伍当中，要么是不赌的，要么是赌的。特殊的工作环境，造成了特殊的娱乐消遣方式。所谓“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在这样的环境中，当时刚刚成年的钱兄，自制能力还不强，难免受到影响。

所以往往辛苦几个月后挣到的钱，一赌便输得所剩无几。每次钱兄回到家，钱母得知这样的结果后，便很生气，钱兄便少不了一顿打骂。大概是知道自己错了，又或者是知道自己父亲不在了，只有母亲一个人，钱兄从来没有因此而顶撞和反抗过钱母。

然而钱母的这种管教方式，对于正处于青春叛逆期的钱兄来说，并没有起到任何有效的作用。钱兄在赌博这条路上越陷越深，直至后来都有了“烂赌”之名。钱兄每次外出进行捕鱼作业回来，也常常跟一帮狐朋狗友聚在一起，吃喝玩乐，打架斗殴。时间久了，小镇上几乎无人不知钱兄的狠和玩命。钱兄俨然成了一名“江湖仔”。

钱母因此常常被气得伤心无奈，打骂完钱兄后便又独自痛哭起来。有一次钱母情绪很激动，觉得自己无法管教子女，在痛打钱兄一顿后，又把钱三和钱姐给打了。于是钱母和钱三兄姐弟三人都哭了。钱三的曾祖母和祖父在一旁看着也无可奈何。如果钱父尚在，何曾需要钱母如此管教子女？正所谓怕慈父不怕严母，只需钱父轻轻地吼一声，钱兄便会乖乖地听话了。真是造物弄人。

和钱兄不一样，钱三走了一条完全不同的道路。家中的变故，使钱三觉得自己不能再走钱父外出进行捕鱼作业这条路，也不能像钱兄那样放纵自己。

上小学的时候钱三的学习成绩就不错，上初中后学习成绩也很好，总之还算是块读书的料。后来便考上了高中。钱三上初中和高中的那几年，正是钱兄在“江湖”上混日子的几年。相对于钱兄丰富的“江湖”经验和复杂曲折的经历，钱三的经历要简单得多，除了书本知识外，钱三对社会几乎不了解。钱父已不在，所谓长兄为父，钱三常常觉得钱兄很勇猛刚强，内心对钱兄有一种敬仰和崇拜，虽然钱兄一直并不听钱母管教。

直到高中毕业时，钱三都想不清楚读书对于将来究竟有什么用，反正就是觉得读书会是另外的一条出路。高中毕业后钱三便考取了北京附近的一所专科学校，于是就有了后来的故事。

在钱三到北方求学后，也许是受到钱三的影响，钱兄开始慢慢转变了，不再像以前那样放纵自己。钱母脾气也收敛了许多。直到后来，已事隔多年，钱三一家对于钱父的离开，已不再像当初那样感到伤痛。毕竟，时间可以冲淡一切。

想起这些过往的日子，钱三心中尽是感慨。世事沧桑，往事不堪回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