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爱的人

　　他是我的父亲。我从没叫他一声爸爸。因为他排行老幺，他的侄儿都叫他幺爷，以至于后来他的孩子们也跟着叫他幺爷。只有一个例外，我的妹妹却叫他爸爸。
　　幺爷五岁的时候就没了父亲，听说是让日本人给打死的。因为祖父和大伯没借给日本人木船，就被日本人枪毙了。五岁的幺爷跟着二伯在船上。风里来，雨里去。从滚子河到府河，再到刁汊湖，从八百里汉江到长江。幺爷的童年是在水上度过的。
　　幺爷经常和我讲起他年轻时的故事。
　　我喜欢听幺爷讲故事，喜欢他在晚饭后的闲暇时间哼的楚剧。幺叶的故事总是让我神往。他总是那样留着浅浅的平头，那时他是多么年轻啊。我喜欢夏夜和他睡在竹床上，我给他挠痒，他自在地唱着戏曲，有时他的胡子碰着我，扎得我生疼生疼的。
　　我喜欢跟在他后面，傍晚时看他给菜园子浇水。菜园里的那些鲜新蔬菜，以及香瓜和高粱，都是一种单纯的绿，却让我那时总生出些期待和幻想。高粱什么时候长高，香瓜什么时候成熟，在掐指算着这些鲜甜的梦的岁月中，往往是到了成熟的季节，高粱和香瓜已经没有了——被我们这些孩子早就吃完了。
　　喜欢跟他一起到河边用网去捕鱼。幺爷将网用力撒到河里后，看他慢慢的将网收拢，而我的心里总是充满着紧张和期望。有时鱼网一点轻微抖动，我是多么兴奋和欢乐。等网收起，那些鱼和虾都落在网兜里，拣鱼的表情总是那么幸福。那时幺爷的心情应该和我是一样的吧。
　　幺爷给我的感觉永远是不知疲倦。他总是闲不下来。那些日子，家里很艰苦。我们全家七口人，母亲患有慢性支气管言，全靠他一人支撑着这个家。
　　我经常帮他干一些农活。放学或是假期，我们这些孩子，能帮他做点事，算是他最大的欣慰了。尽管我们还做不好，有些活根本不会做。幺爷总是给我们讲述种庄稼的经验，什么节气该种什么。而我只记得那些名字好听的节气，似乎总是记不清那些节气的具体含义。
　　那些在一起劳动的岁月，充满着辛酸和欢乐。当我们围坐在简陋的桌旁，孩子们欢乐的神情，幺爷咂着小口的酒，以及他脸上不易察觉的幸福颜色，让我们体会到一种来之不易的幸福和祥和。
　　我在大学念书的时候，突然有一天他从乡下来看我。他还是穿着那样的粗布衫，只是额上的皱纹多了起来。我让他坐在我宿舍的床沿，拍了拍他肩上的尘土。看着他清瘦的脸，我说，幺爷，你的白头发好多。幺爷在岁月的风霜中老了。想到这儿，我竟有些心酸。我正要去给他买饭，让他休息一会。他却起身要回家。他对我说，幺爷只是想看看你。你还有功课要紧，家里也有活要忙。他执拗地走了，匆匆地来，匆匆地去。
　　暑假的一天，我和幺爷到一个向阳的坡上去薅草。幺爷一边薅着草，一边笑着对我说，你看这里风景多好。儿啊，将来我死了，你们就把我埋在这里。我说，幺爷，你不会死的，将来我毕业参加工作了，我带你出去走走，看看外面。幺爷叹了口气，说，孩子，我哪活得了那么久，你们好好念书，将来能成家立业，做点事情，我就心满意足了。
　　现在回想起来，幺爷那些话还在耳际。他是那样豁达的人，把死看得那么淡然，却仍念念不忘他的孩子。
　　幺爷去世的时候，念叨着我的名字，而我却没在他身边。
　　在以后的岁月里，我常想起他。只是幺爷这个名字，多年不喊了，竟有些生疏。今天写下这篇文章，我多么想再叫他一声幺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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