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月5日,清明节。一个生者对逝者祭奠的日子。这天,我专程从北京赶到了武汉,为的是要祭奠一位长眠在洪山南麓的旷世英烈,追思怕是已被大多年长者所淡忘,被大多年轻人所陌生的工运先驱———施洋。
早上8点多一下火车,我就打车直奔洪山。施洋烈士陵园建在武昌郁郁葱葱的洪山南麓,占地28亩,是在1953年建成的。后来经过几次维修扩建,如今成了全国重点革命烈士纪念建筑物保护单位。陵园内苍松翠柏,庄严肃穆。陵园大门前的施洋雕像稍被风化,但其眼眸依旧透着刚毅和决然。雕像下定格当年“二七”大罢工的浮雕穿越时空,把82年前的那场悲壮再现人们眼前。
怀着敬仰和久慕,我从陵园山脚拾阶而上。无意中,数了一下脚下的台阶。第一层27阶,第二层27阶,第三层还是27阶。哦,我明白了,这是设计者的匠心,脚下的花岗岩石阶在向人昭示:这是“二七”回顾地,是“二七”惨案中54位烈士之一的施先生安魂处。
记得小时候看过一部电影叫《风暴》。那是1959年由金山导演的一部反映“二七”京汉铁路大罢工的彩色故事片。正是看了这部影片,我从小就知道施洋的名字。上个世纪70年代初,我曾在武汉工作过5年,可从没听谁提起过施洋,更不知道武昌洪山有个施洋墓。也难怪,那是一个风云诡谲的动乱年代,谁还提及他。
我来到“施洋烈士纪念碑”前时,恰巧碰到华中师范大学的十几位学生也来祭奠施洋。施洋曾在华中师大的前身,湖北私立法政专门学校就读过。在这些“师弟师妹”们送的花圈缎带上写着“生如春花,灿烂无比;死如秋叶,静美异常”。我记得这是泰戈尔的诗句。以此送施洋,似乎太浪漫了。施洋一生灿烂无比没错,但并非“死如秋叶”。秋叶落地无声,而施洋死后动静就大了。仅在汉口,就有数千人力车夫跪地叩首痛哭,整个武汉三镇“万口齐声哭,哭声直遏八荒外”。这一悲壮场景实乃“烈士之死重于山岳;正气所在炳若日星”。
蹑足拾阶再上,陵园的最高处就是施洋墓。盈盈绿草披满坟冢。墓旁伫立的参天古树在溟濛中肃然挺拔,像是忠厚的守墓人。我将一束鲜花轻轻地摆放在了坟前。春去岁月淡如云。能不忆先生?
我真正认知施洋是在书中。
对于一个出身于没落中的书香世家孩子来讲,家风好学使施洋从小得益。几经读书后,1915年,已经26岁的他从竹山县麻家渡徒步走了半个多月到武昌求学,并顺利考入湖北私立法政专门学校法律科。施洋开始接触到西方社会的民主与法制思想,并接受了资本主义文化洗礼。面对华夏疮痍,这位从至今还是鄂西贫困山区走出来的小伙子从此视野大开,懂得了救国救民必先改革政治体制、推行民主法制的道理。
1917年毕业后,他怀揣着写有“甲等第一”评语的本科毕业文凭,试图在武汉大展宏图。两年后,他先是顺利拿下律师证,后又拔得头筹,当上了武汉律师公会副会长,还被聘为湖北法政讲习所兼职教授,专讲深奥的比较宪法。无怪乎一些法学鸿儒发出“此人乃中国法学界跃出的一条强龙”的惊叹。这位“留着一撇小胡子”的一介书生,在武汉的8年中,曾担任过28个工会的法律顾问。生活虽说不算富裕,但凭体面的职业,也有着“头戴红顶瓜皮帽,身穿缎子马褂,脚穿黑漆皮鞋”,带块怀表的潇洒。他“一年下来至少也能挣得1000多块大洋”,本不需为稻粱虑,一个人的收入足以养活妻子、女儿、弟弟和佣人等五六口人,过着安逸日子。可这位不安分的知识分子却偏偏愿和穷苦的工人们摽在一起,而且对他们诚笃不二。武汉三镇,不管哪个厂的工人受了欺凌,只要到了“施洋律师事务所”,他们心里就踏实多了。这位仗义的“劳工律师”也因此汗青留名。国运沉沦之时,方显无畏无惧之勇。
替工人说话办事施洋比什么都上心,成天东奔西忙乐此不疲,甚至贴上自己的大洋。我在中共“一大”代表包惠僧写的回忆录里见到这样一段记述:1921年11月底,汉口租界人力车工人为反对老板加租,发生同盟罢工运动。为了应对与老板的谈判,工人们找到施洋,希望他能代表劳方与资方谈判。在谈到律师费时,工人们提出是否能打个半价。施洋笑着说,我们这些穷人联合起来,把那些有钱有势的杂种们搞一下,也是一个大快人心的事。不用提费用,这样的事就是贴几个钱,我施洋也不在乎。九天后,在施洋的帮助下,人力车工人罢工取得胜利。老板不但取消加租,而且还不得不增加职工福利,承担罢工期间工人们的经济损失。施洋对工人阶级的笃厚和对工运事业的竭诚让那些劳苦大众视若为宝,拿他当“自己的亲兄弟”,以至“劳动界倚之为保姆,视之为明星”。
包惠僧回忆说,1922年5月1日,为庆祝“五一”国际劳动节,一大清早,施洋就来到了汉口租界人力车夫工会会所。他拿出100块大洋,让人去面包房定制6000份面包,而且叮嘱:“把每个面包都印上‘劳工神圣’四个字,让车夫工友们感受到昔日做牛马,今日做主人欢庆自己节日的喜悦。”100块大洋可不是个小数呀,足够当时一个车夫挣一年的。难怪本该家境殷实的施洋,在临牺牲前写给妻子的信中说自己已是“床头金尽,柜无半斗存粮”。
我在施洋1923年2月10日在狱中写给妻子的信中还看到这样一段话:你问我:“你一个有名的律师为啥还这么穷?”我说:“挣了一些钱都接济穷苦工人、车马夫们了。”你不仅没有恼怒,而且望着我发出会心的笑:“应该这样。”眼看中国尚在黑暗专制的地狱中,我无法躲进黑暗的小阁楼谋自己的一己之福利,我无法平静安分地做一个职业律师,我希望借民主、法制的宝剑削平这不平的世道,虽败犹荣,虽死无憾。铿锵之语,落地有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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