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鲍叔牙爱才如命荐夷吾 齐桓公假手杀纠留管召(

齐桓公在乾时大败鲁军之后，因为是登位之后的第一个胜仗，所以一方面继续增兵齐鲁的边境，一边大宴群臣，论功行赏，他一直感谢鲍叔牙多少年对自己的细心照顾与教导，因此准备重用他，由他来主持齐国的大政，齐桓公没有料到，鲍叔牙竟拒绝了他。
　　 凡是贤人者，必有过人之处，鲍叔牙虽然没有管仲的治国之才，但是这个人却有两项才能却是一般人所无法项背的，一是他有识才之能，他就认准了管仲是个现象级的人才，一是他有自知自明。后世的劳伦斯•彼德辛苦地分析数百个人才升职案例，才得出一个结论：在一个层级组织里，个体成员都将升到一个自己不能胜任的阶层。他肯定无法想到，一个早他2600年的中国大夫早就意识到了自己的这一点，他认为自己就是个做部长的料，部长就是他的天空的极限，如果要他做总理，只能是一个平庸的政府首脑，对国家的强大没有帮助，所以我们可以因此看出来鲍叔牙的不简单。我们中国人几千年来似乎都是以谦虚为礼，处处谦让，都是高看别人，低看自己，看似并不缺乏自知之明，其实，我们最缺乏的却正是自知之明，表面上说你高我低，实际背里里在骂娘，中国历史上固然有许多人都可以视高官厚禄如粪土，但是他们似乎并没有一个人会主动承认说自己不行的，而鲍叔牙这个人就敢真实地说自己的确不是主政一个国家的料，这种勇气实在让人佩服。
　　我们一直强调齐国的强大因为有一个想做大的齐桓公与一个能帮他做大的管仲，这其中的鲍叔牙同样起着重要的作用，他是齐桓公的老师，自小看着齐桓公长大，又主动让贤推荐了管仲，这份功劳可非一般人可比。鲍叔牙拒绝了齐桓公的好意，说了这样的一段后来在历史上很闻名的话，他说，“我只是一个才能平庸的人，主公我给我一官半职，让我衣食无忧，这已经是对我的最大恩惠了，如果主公要让我主持大政，就不是我所能胜任的了，我向你推荐管仲这个人。如果主公只想治理齐国不出乱子，也许高卿与我就可以做到，但是如果要让国家真正强大，称霸诸候，则需要管仲这样的人才，只要他的才华可以帮助主公实现这一点，他是一个才华满腹的人，与他相比，我有五点不如他：宽惠爱民，我不如他；治国不失权柄，我不如他；忠信以交好诸侯，我不如他；制定礼仪以示范于四方，我不如他；披甲击鼓，立于军门，使百姓勇气倍增，我不如他。管仲好比人民的父母，将欲治理儿子，就不可不用他们的父母。”总而言之，鲍叔牙这个人就是将管仲捧上了天，为了推荐管仲，他甚至都不说实话，比如，他与管仲在战场上呆过，管仲那种“冲锋在后、逃跑在前”的阵势他是见过的，但是他敢断定如果他穿上铠甲，在军营前面亲自击鼓就可以让百姓勇气倍增，我们不得不佩服鲍叔牙的眼光独到且极其前瞻性，对于一个尚没有过成功经历的人，他居然如此之欣赏，如此之看好，这才叫做眼光毒辣。
　　鲍叔牙对管仲治国平天下的才能的推崇是毋庸置疑的，但桓公还有心结，那就是管仲射他那一箭之仇的事情。他说： “管夷吾射中了我的带钩，几乎要了我的性命，现在竟要起用他，可以吗？”鲍叔牙说：“他也是为了自己的君主才这样做的。您只要赦罪让他回国，他将同样为您效力。”在鲍叔牙看来，各为其主，正是忠之表现。管仲既然能忠于为傅，也必将忠于为臣。鲍叔牙还将从前管仲就分析齐桓公将有极大可能成为国君的事情也告诉了齐桓公，甚至将自己当初不想做齐桓公的老师是管仲说服了自己的事情也讲了起来，果然让齐桓公惊叹不已，虽然当时管仲射他那一箭让他十恼火，但是毕竟现在的心境不同了，现在他是齐国的一国之主，他正处在用人的时候，只要管仲是他所需要的人才，他就完全可以赦免他。本来他增兵鲁国边境，是想逼鲁庄公直接处死自己的哥哥公子纠与管仲的，现在听鲍叔牙这样说，他决定改变策略了。于是，齐桓公问鲍叔牙，“目前，管仲还在鲁国，我又如何可以得到他呢？”
　　鲍叔牙道，“只能尽快召管仲与召忽回来，如果晚了，恐怕就得不到了。管仲的才华是许多都知道的，鲁国的几个大臣都十分认可，从前因为管仲是公子纠的老师，不可能在鲁国任职，而现在，公子纠显然已经没有办法再回齐国当政了，所以他们必定会向鲁候推荐他在鲁国主政，如果管仲接受，那么就会增强鲁国的实力，对我国大大不利，如果管仲不接受，他们则会认为管仲可能回齐国主持大政，那么会对鲁国有不利影响，可能会建议鲁候立即杀了他。”
　　齐桓公听鲍叔牙这样一说，心里紧张了起来，“那么，管仲会不会立即接受鲁国的政务呢？”鲍叔牙回答说，“不会的，他对齐国不忠心不二的，他不可能会接受鲁国的政务，况且，即便他真的接受，鲁候也不可能在短期内认同他这个人，而需要一段时间。”齐桓公又问鲍叔牙道，“那么，他真的会对我忠心不二吗？”鲍叔牙回答没有给齐桓公留什么面子，他很直白地说，“他不是对你忠心不二，而对齐国忠心不二，只是齐国的国君，无论是谁，他都会忠心的，主公不可久等，我马上写一封信给鲁候那边，将公子纠与他们的事情处理一下。”
　　鲍叔牙当然明白国君此时的想法，他肯定是希望鲁庄公杀死公子纠，然后将管仲召忽押解回国，无论如何这封信是一封有损国君声誉的信，一是让别人杀死自己的哥哥这是一件不孝的举动，而且以杀的名义引渡政治犯回国却重用他，也是一件破坏个人诚信的行为，他于是主动替齐桓公揽责任，写了一封准备看似礼貌的通谍信让人交给鲁庄公，这让齐桓公感激不已。
　　从以上的举动我们可以看出来，鲍叔牙虽然看似才智不如管仲，但是他却是一个难得的高人，所以，后来孔子的弟子子贡问大臣，孔子曰：“齐有鲍叔牙，郑有子皮”。子贡复问孔子曰：“然则荐贤，贤于贤？”孔子曰：“知贤，智也；推贤，仁也；引贤，义也。有此三者，又何加焉？”孔子之推许鲍叔牙也如此！司马迁赞叹道：“鲍叔牙既进管仲，以身下之……天下不多管仲之贤而多鲍叔牙能知人也！”能同时得到中国历史上最著名的思想家孔先生与史学家司马先生的赞誉，可见鲍叔牙的非同一般了。
　　 这边再说鲁庄公退回曲阜之后，感觉十分憋屈，心里堵得慌，接着又接到齐军在边境增兵造成大军压境的报告，心里慌慌张张的，有些不知道如何是好，本来是想借公子纠即位这件事为鲁国捞一点好处，没有想到偷鸡不成反蚀一把米，不但没有获得齐国的土地，反而丢掉了汶河以北的国土，万没有想到齐桓公竟有这等功力，即位没有多久就理顺了齐国的国内局势，虽然乾时之战齐军是以巧取胜，但是齐军的战斗力显然已经恢复得差不多了。鲁庄公于是向大臣询问应对之策，大臣施伯道，“主公不必担忧，齐国在乾时靠偷袭取胜，我军只是一时疏忽才吃了败仗，如果两军真正对垒，鲁军并不弱于齐军，齐军虽然目前气盛，但是如果真的敢进攻我国，也难得全身而退，我想他们目前也只是装装样子，当然，目前的情势对我方不利，我们还是要尽量避免与齐国发生战争，想办法与齐国和解。”
　　 “装装样子？”鲁庄公有些不解，施伯道，“是的，他们如此大规模调动军队，恐怕是另有目的，如果臣估计得没有错，齐国的使者就将来到我国了。”果然没有多久，鲁庄公就收到了齐国的使臣隰朋带来的一封书信，书信是鲍叔牙写的，内容如下：
　　 外臣鲍叔牙，百拜鲁贤候殿下：家无二主，国无二君。寡君已奉宗庙，公子纠欲行争夺，非不二之谊也。寡君以兄弟之亲，不忍加戮，愿假手于上国。管仲召忽，寡君之仇，请受而戮子太庙。
　　这封信的大义就是要鲁庄公杀死公子纠，送回管仲与召忽二人由齐国在太庙处死他们， 鲍叔牙至今还是管仲的铁杆粉丝，他知道管仲是齐国所急需的人才，于是特别嘱托隰朋一定要想办法确保管仲的安全，隰朋问他，“那要是鲁候担心人才为我国所用，会借机杀死他呢？”鲍叔牙拍拍他的肩膀，“夷吾与主公有一箭之仇，你提起这件事，鲁候一定会深信不疑的，”隰朋答应了于是去了鲁国。
鲁庄公接到了信后，感觉十分地为难，公子纠本来是个香饽饽，现在却成了一个烫手山芋，他不知道如何处置，只能再次向大臣施伯征询意见，施伯对他说，“小白刚刚即位，就能如此使用人才，在乾时之战中靠计谋打败我国，他的才智是公子纠比不了的，我们不可能再对公子纠寄予什么希望，现在齐军士气更盛，如果为一个无法成为齐国之君的公子纠而与齐国全国开战，对我国不利，现在只能退一步，杀掉公子纠，与齐国讲和，然后再做其它打算。”鲁庄公也是别无它法，乾时之战中齐国的勇猛让他印象深刻，汶阳一地已经丢了，如果现在真的不答应齐国的要求，他不敢想象还会出现怎样的结果，于是下令给公子偃，要求他包围姜纠的住处，将姜纠处死并活捉管仲、召忽。
　　在鲁庄公不知道如何是好的时候，齐国公子姜纠与自己的二位老师管仲、召忽三个人还呆在生窦这个地方等消息。鲁军乾时大败之后，管仲已经看出来大事不妙，他预料到齐国可能会借鲁国除掉公子纠，他建议公子纠想办法逃离鲁国，但是公子纠并不认为自己有什么危险，他是鲁国公主的儿子，而且他始终还是姜小白的哥哥，他觉得齐国最多是禁止他入境，他甚至还在幻想日后鲁庄公会继续帮他夺回君位。在这个时候，公子偃带着大批士兵进入了姜纠的住处，公子纠还些喜出往外，以为是鲁庄公派人召他协商继续对齐国采取军事行动的事情，没有想到公子偃二话不说拔剑将他刺死，将他的首级砍了下来，其他的人则将呆住了管仲与召忽二人戴上了枷锁，关进了囚车里面。
　　 召忽在囚车里一言不发，神情异常的严峻，管仲在这个时候却并不怎么担心了，从前他与鲍叔牙、召忽三个曾相约日后谁可以得势将推荐其他人为国效力，可惜在他为了确保公子纠的即位而射了姜小白一箭之后，他以为自己的前途只能寄希望公子纠重新即位，现在他们没有立即被杀，说明鲍叔牙应该在背后起了作用，他十分相信，如果自己可以活着离开鲁国，那么他就不必担心自己会有生命危险。想到这些，在囚车里的管仲的神情就变得轻松起来，丝毫不像一个犯人。他没有想到，他的神情却被鲁国的大臣施伯看到了眼里，施伯于是对鲁庄公说道，“我看到管仲的神情，没有半点担心的样子，似乎根本不担心自己的生死，好像回到齐国之后齐候根本不会处死他似的，这个人是个人才，如果真的是这样，齐国必定会重用他，这样齐国可能会更加强大，这样的话，对鲁国是大大不利的，主公不如直接处死他，以免除后患。”鲁庄公道，“但是齐国已经在书信里提到要将他们活着回齐国，要在齐国处死他们。”施伯道，“既然回到齐国也是杀，不如现在就杀了他，为我国除去一个可能的敌人，到时齐君追问，也不能将我方如何。”鲁庄公听着有理，于是就决定下令杀死管仲，但是这件事却让还在鲁国等待结果的隰朋知道了，他大惊，鲍叔牙曾专门嘱托一定要保证管仲的生命安全，于是连忙去找鲁庄公，他对鲁庄公道，“夷吾数月前曾箭射我的国君，因为只是射到了带钩上，我国国君才幸免出事，因此对他恨之入骨，希望可以将他活着带回齐国，国君将亲手来杀死他，如果我只能带着尸体回国，恐怕难向国君交差。”鲁庄公本也是聪明人，但是却缺乏决断的智慧，真的就信了隰朋的话，于是将公子纠的首级，以及囚车的里管仲与召忽交给了隰朋，由他带回齐国。
　　 当隰朋带着管仲与召忽的囚车准备出发时，管仲在囚车里问召忽，“你怕吗？” 召忽回答说，“我怕什么？我为什么没有早死，是因为在等着齐国的安定，现在齐国安定了，如果让你执政，也一定会让我执政，然而杀死我服侍的公子而使用我这个人，这是对我双重污辱，公子纠始终还是一个有为之人，因为他为齐国贡献了两种有为的大臣，一种是生臣，一种是死臣，你来做生臣，我来做死臣好了。我明知自己即将执政齐国而为公子纠自杀而死，他可以说是有死臣了，而你则可以帮助公子小白称霸诸候，公子纠可是说是有生臣了，死者完成德行，生者完成功名，德行与功名不可以兼顾，德行与功名的取得都不是虚得的，我可以一死就取得德行，你则需要用一生的努力来完成功名，无论如何，公子纠在天之灵都可以欣慰了。”管仲了解召忽的想法，知道自己并不能说服他，只好任他去实现自己的人生理想了。
　　不过，因为目前他尚在鲁国的国内，十分担心鲁庄公会后悔，派兵出发来追杀他们，于是编了一首歌，名叫《黄鹄歌》，内容如下：
　　 黄鹤，黄鹄！
　　战其翼，挚其足，不飞不鸣兮笼中伏。
　　高天何跚兮，厚地何嵴！
　　丁阳九兮逢百六。
　　引颈长呼兮，继之以哭。
　　 黄鹄，黄鹄!
　　天生汝霁兮能飞，天生汝足兮能逐。
　　遭此厢罗兮谁与赎？
　　一朝破樊而出兮，吾不知其升衢而渐陆。嗟破弋人兮。徒旁观而踯躅！
　　 在此回应上文所提到的“六艺”，春秋之时，无论是上层之人，还是准备进入上层社会的人，学好“六艺”这六门功课就是成为必备的技能，而管仲确实是这其中的一个佼佼者，在射术精湛之外，他还有着很高的音乐修养。音乐律学中的“三分损益法”相传就是他发明的，所以他被称为“音律学之祖”。管仲甚至发现了音乐对人的鼓舞作用，他不但可以创作音乐，甚至还曾数次将音乐用于鼓舞士兵的士气。
　　 推囚车的士卒们唱着这首歌推车不觉得劳累，很快走过了鲁国的边境，进入了齐国，而事后，鲁庄公果然后悔了，他于是派军队追杀管仲，但是却迟了一步，懊恼不已，而管仲这边对天长叹，庆幸自己从鬼门关口走了一遭。对于召忽而言进入齐境之后也就意味着自己可以履行自己当初的诺言了，他趁着士卒给他食物的时候，突然拔过士卒的青铜佩剑，当即自刎而死，完成了他要做一个公子纠的死臣的想法。人对于死各有各的态度，我们今天说“好死不如赖活着”，但是在春秋时代，死却成为一种表明自己的志节的最好方式之一，比如卫国两公子争相赴死，如召忽之死，甚至后来的介子推之死，无一不是在可以不死的情况下主动求死，不能不能说是中国历史的一种特别表现。
　　 隰朋见召忽死了，十分难过，自责自己失职，担心管仲也想不开，于是下令将管仲的手脚捆绑起来，眼睛都蒙了起来，他却不知道，管仲自始自终都有着强烈的求生欲望，只要可以活着为齐国效力，实现自己的政治理想，他才会不去某种虚伪的东西而去死的。这也正是中国历史文化的奇妙之处，有“士可杀不可辱”，则有“大丈夫能屈能伸”；有“杀身成仁”，则有“识时务者为俊杰”。有些人壮烈赴死，为我们留下了鲜志明节的形象，而有些人则忍辱偷生，同样为我们留下了光辉的一页，这两种完全矛盾的情形，就在公子纠的两个老师身上一一展示了出来。
　　 关于召忽这死，也并非只有本作品描述的这一种说法，根据《左传》鲁庄公九年的记载，召忽是在公子纠被杀而自己将囚的时候自杀而死的，而《史记》齐太公世家中的说法也与这个相同，但是《管子》大匡的记载则是说他是在进入齐国的境内之后自杀的，本文采用了这种观点，作为齐人，在齐境自杀可能会更符合召忽的想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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