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了张爱玲的《色戒》是否是真色戒

《色戒》的电影已经纷纷攘攘了好一段时间了，上上周终于去电影院看了，却直到现在才腾出空来写。不是懒，是忙，填表的人生，忙忙碌碌，回头想想，却像色戒中的大钻石一样不真实。

听说李安《色戒》的时候，就大概能猜到李安的主题，我是很赞成这种说法的：好的作家导演，一辈子只在说一件事。能把一件事用多个故事表现多种侧面说一辈子，那功底远远大大成天叫嚷“突破自我”的人。所以喜欢李白、福克纳、川端康成、曹雪芹、王家卫、杜琪峰以及《英雄》之前的张艺谋，他们都是一辈子只说一件事。李安也是其中之一。

如果说王家卫说的是逃避与遗忘，李安就一直在说“色”与“戒”，或者说“理智和情感”。《喜宴》如此、《饮食男女》如此、《卧虎藏龙》也是如此。有的电影理智战胜情感，有的电影情感战胜理智。但是在我看来，李安毕竟是中国人，表现其“戒”来游刃有余，尤其佩服他“绷得住”——对不起，搜遍自己的字典，只能想到这三个字的俗语。戒出了一种中国美学怨而不怒、哀而不伤、乐而不淫的境界。所以，听说他拍《色戒》也有点为他捏把汗，看他如何破这个戒。

看了电影，说实话，有点失望。

仔细想想，他仍然是绷得住的，整个150分钟（不是158分钟下来），叙事上井井有条，情感上却张弛有度，尤其那场《天涯歌女》，那层次感、那克制力，绝了！

可是，仍然对电影有些失望，是什么呢？开始有些都不通，后来听了学生的一句戏言，忽然想到了。

学生说：这部电影的主题是：钻石恒久远，一颗永流传。

她的戏语让我忽然明白这部《色戒》少了什么：少了张爱玲！

众所周知，《色戒》由张爱玲的短篇小说而来，我很久以前就喜欢这部小说了，尤其记得其中一句比喻王佳芝的不安：一种失败的预感，像丝袜上一道裂痕、阴凉地在腿肚子上悄悄往上爬。当时就被她这比喻倾倒，以至于以后一看到丝袜就想起这句话。可最打动我的是《色戒》的情节设计：王佳芝不是不知道易先生有别的女人，她急着约他出来，就是怕过段时间新鲜劲一过去自己就被抛在脑后。易先生也并没有爱上她，他站在边上看她选钻石，用的是一种惯常对付欢场女子的笑，她是此中老手，所以那笑容不带讽刺，而带有一点点悲哀。如果是欢场女子，只怕这种做出来的深情款款能够立刻被另一位老江湖识破，可偏偏他碰上的是稚嫩的王佳芝。那一刹那，王佳芝看到他的神情，却以为这神情只为了她，于是才会以为“他是爱我的”的愚蠢念头，在最关键时刻改变了主意。

小说中说的明白，令她改变主意的不是钻石，而是那悲哀的笑容，以及那小女孩天真的傻念头。

平常人天真一下也就算了，王佳芝为天真付出了性命。可偏偏事情就这么吊诡，易先生枪毙了王佳芝之后，却又这么一番心思：知道她是恨他的，这样也好，生是他的人死是他的鬼！在那一刹那，易先生忽然想，王佳芝是真的爱他的！

张爱玲的高明之处大概就在这里了，看上去一个轰轰烈烈的爱情故事，女主角为了爱情背叛信仰，背叛组织，甚至被爱人结束了生命也在所不惜，卖给好莱坞或吕克贝松都能分别成为大商业片，可是张爱玲冷冷的笔调却写出了浪漫的实质：看上去是两个人的爱在时间中擦肩而过，她爱他的时候他不爱她；可是世上，却是揭露着浪漫的背后那不堪的真相，不过是人们一厢情愿的自我蒙蔽而已。

这是典型的张爱玲，《倾城之恋》《留情》《封锁》，莫不如此。

张爱玲的《色戒》是一个冷冷的嘲笑，因为色破了戒，而事实上，色根本就是空。

遗憾的是，张爱玲的冷无法在电影中表达。就像易先生那复杂的眼神，梁朝伟作的不像还罢了，越是作得像，越是像他对她动了真情，因为那虚情背后的背景与阴谋是很演不出来的。

尤其加上那场《天涯歌女》，看大陆版的时候看着看着，不禁真以为电影中的王佳芝真的爱上了易先生。直到看158分钟版本，看到王佳芝在床上还在用余光看着易先生的配枪，才相信王佳芝应该还是在做戏。

可惜，只怕没看过小说的人想不到王佳芝是在做戏，更想不到易先生也在做戏。李安为了叙事的流畅便加入了太多“情感”的戏份，最后得出结论：两人都有点爱上了，大钻石便是那爱的证明。

小说中的大钻石纯粹是偶然出现，王佳芝为了引他入埋伏圈，故意说临时决定去首饰店，还生怕珠宝店拿不出像样的珠宝遭人怀疑。直到看到大钻石，她的感觉是如释重负，有珠宝店终于给她挣了点面子的感觉。而易先生看到他挑这颗钻石，心中所想是不过是又一欢场女子敲竹杠而已，所以脸上挂出了陪欢场女子买东西的惯有笑容。一切偶然又偶然，没有经验的她碰到经验丰厚的他，迷惘了，而她的迷惘却给了他一些遐想的空间。

可是电影里的大钻石，是易先生精心挑选的，这就成了定情信物。所以王佳芝就真的成了被情所困，而这又与先前的故事情节矛盾重重。先前不断渲染的是她没有真正坠入爱河。

所以，这故事的主题就变成了钻石的魅力大。

所以，而易先生最终没有网开一面，就更显得不近人情了。

《色戒》有些让我觉得不对劲，原来这原因就是少了张爱玲的冷峻。

李安太想说“理智与情感”了，可惜，张爱玲的《色戒》里没有情感，只有“理智与阴谋”。

有些小说只能读，不能拍成电影，一拍成电影，就不再是那部小说了。

张爱玲的小说都不适合拍成电影，因为她说的故事与她故事的主题总是对立的，她总是用冷静的吓人笔揭露倾城之恋的实质不过是一厢情愿的自我欺骗自我陶醉。电影语言与文学语言毕竟不同，少了她的文学语言，她的故事就成了真正的倾城之恋。

李安错就错在选错原作。

他应该选琼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