求真迷行记

                                                                                                                                            ——摘自陈嘉映先生的《求真迷行记》

        一座名山，一个和尚，带领几个工人，从山底修一条石路，途经几处好风景，一路修到山顶。 我呢，没有踏出这样一条造福后人的路，只顾自在精神的林莽中游寻迷行了几十年。 游乐之余，也曾在陡峭处做二三路标，在打滑处垫上几块石板，哪个后人碰巧踏到这里，也许能获得些许帮助。 但，山大林深，我做过的那一点散碎工作，多半等不到为后人效力，先自被风风雨雨洗荡尽了。功效且不论吧，后面这些文字，有同样喜欢在思想的林莽中游玩的孩子，或许会在其中听到带有回音的问候。

     

        天下有两种人，一种人碰到不懂的东西，第一感是归咎自己学浅无知，另一种人则认为那东西没有意义。

       我们看不懂量子学，但并不责怪它写的不好懂。 我们承认那些概念和表述需要特殊的训练才能懂。 但日常交谈一般不难懂，谈话一般在直接可感的语境里进行。 哲学两头不沾，虽看着都是眼熟的字，但却述说非潜心思索才能通解的道理。

     后来，开始大量阅读詹姆士和杜威的时候，原来那些比较空洞的哲学概念才逐步和日常意义融会起来。、

     话说回1969年深冬，我和嘉明回到北京，各地的插队青年很多在这个季节回京，多数家长散在全国各地的干校，北京成了青年人放浪形骸的家园和战场。 豪饮狂歌，打架偷抢，男欢女爱，诗词唱和，贝多芬、黑格尔、爱因斯坦，为的是解闷、显摆，涌动的是爱和渴求。每天有旧友新欢来访，半夜归家，屋里烟雾缭绕，烟雾里十几个二十几个男女，互相之间有熟识的，有不相识的，一圈打桥牌的，一圈下围棋的，一角里喝啤酒听天鹅湖，忽然爆发出一场关于中国前途的激烈论战。见主人回来，有抬手打个招呼的，有眼皮都不台一下的。

     我是这混乱生活的一员。不过，在我，不论用什么编制生活，最粗的一维总是写作和阅读。清晨，有的客人散了，有的横七竖八睡了，我就开始工作。这种混乱而又兴奋的生活突然中断，我和两个朋友因事被关了起来。 白天都是体力劳动，干的最多的是挖防空洞，那时候正是备战备荒的高潮。刚进去的时候，“师傅“们很严厉，也挨过他们的木棒子，相处久了，发现他们当中颇有几个善人，包括曾经用木棒狠狠打过我背部和臀部的那一个。 他在分工时总把我单独派到一个洞里去，点一根烟塞给为，叫我不要玩命干，年轻人腰骨嫩。

       在转不开身的洞里，用镐头猛刨一阵，用小铲装了筐，把土石拉到竖坑底，看看堆的多了，就爬回洞深处，继续前一夜躺在板铺上的思考，那是深冬，洞深处比洞口暖和得多。

       经过日日夜夜的思考，我达到了绝对必然性的结论。不必复述当时考虑到得方方面面，其大概如下： 每个事件都由无数细小的原因合力促成，这些原因中的一个，又由无数其它原因促成，如此递推以致无穷，那么，所有事情都已经由诸多前件事件决定好了。 整个宇宙是一个由必然性编制成的巨大网罗，我们的愿望和决定也都编织在这个网罗之中，我们以为自己在愿望，在做出决定，但愿望这个而不是那个，决定这样做而不是那样做，这一切已经先于我们被决定好了。 这是一个“绝对必然性的世界”，单纯而冰冷。 这幅图画本来是显而易见的，人们之所以看不见这样简单的真理，不是因为不够聪明，而是因为缺乏勇气，人们不敢直面铁一样的必然世界，总想通过辩证法这类魔术为偶然和自由意志留出空间，使这个圣硬的世界看上去软化一点。

      在防空洞里的冥思苦想并没有对哲学做出任何贡献。“一饮一啄莫非前定”这样的俗语说的不就是这个吗？我以为自己不只是重复这种通俗的见识，而是在本体论上提供了一幅整体宇宙的画面。 即使如此，这一伟大真理也早就由拉普拉斯和无数前人宣告过了。 但是，这一切都不妨碍我从心理上经历了一个深刻的转变。 我不再缠缠绵绵的希望获释，回到外面那个有声由色的世界。 我关进来，是先在事件的一个必然结果，何时获释，自在冥冥之中注定，我们所需要的是能够承受这铁一样必然世界的铁一般坚硬的性情。

         重获自由，是一个阴冷冷的下午，走在街上，同伴陈真极为兴奋，而我却几乎冷漠的对待这一切，陈真为此感到奇怪。 我当时是真的冷漠，还是只不过相信应该冷漠处之，现在已经说不清了，也许当时已无法分辨。 不过，那个坚冷的时代，的确要求心里有某种坚冷的东西和它对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