IT公司的格局,是和别处不同的:都是进门一个曲尺形的大柜台,柜台上放着几台显示器,随时可以写代码。上班的人,傍午傍晚散了工,每每花几分钟,摸个鱼,——这是多年前的事,现在摸鱼得偷偷摸,——靠窗坐着,刷个微博、看个视频;倘肯多花点心思,便可以看看技术文章,或者学学新框架,做点自我提升了。如果有个十几分钟,那就能打一盘游戏,但这些员工,多半是穷外包,大抵没有这样阔绰。只有穿格子衫的,才踱进会议室里,泡杯咖啡,慢慢地坐着玩《原神》。
我从十二岁起,便在镇口的咸亨科技公司里当实习生,老板说,样子太傻,怕侍候不了甲方,就在公司里做点杂活罢。这里的产品经理,虽然容易说话,但唠唠叨叨缠夹不清的也很不少。他们往往要亲眼看着代码从GitHub上拉下来,看看编译有没有报错,又亲看将代码部署到服务器,然后放心:在这严重监督下,摸鱼也很为难。所以过了几天,老板又说我干不了这事。幸亏猎头的情面大,辞退不得,便改为专管改Bug的一种无聊职务了。
我从此便整天的坐在工位上,专管我的职务。虽然没有什么失职,但总觉得有些单调,有些无聊。老板是一副凶脸孔,同事也没有好声气,教人活泼不得;只有程乙己到公司,才可以笑几声,所以至今还记得。
程乙己是穿格子衫而摸鱼的唯一的人。他身材很高大;青白脸色,皱纹间时常夹些黑眼圈;一头乱蓬蓬的花白的头发。穿的虽然是格子衫,可是又脏又破,似乎十多年没有补,也没有洗。他对人说话,总是满口“领域模型” “架构设计”,教人半懂不懂的。因为他姓程,别人便从《程序员的自我修养》、《白蚁防治指南》、《linux从启动到宕机》这几部经典著作中,替他取下一个绰号,叫作程乙己。程乙己一到公司,所有写代码的人便都看着他笑,有的叫道,“程乙己,你又被产品经理怼了!”他不回答,对柜里说,“来两个需求,要一个技术方案。” 便打开记事本开始写代码。他们又故意的高声嚷道,“你一定又偷懒没写单元测试了!”程乙己睁大眼睛说,“你怎么这样凭空污人清白……”“什么清白?我前天亲眼见你代码上了生产环境,Bug满天飞。”程乙己便涨红了脸,额上的青筋条条绽出,争辩道,“没写单元测试不能算Bug……技术债!……程序员的事,能算Bug么?”接连便是难懂的话,什么“技术债迟早要还”,什么“敏捷开发”之类,引得众人都哄笑起来:公司内外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听人家背地里谈论,程乙己原来也读过大学,但终于没有进大厂,又不会来事;于是愈过愈穷,弄到将要讨饭了。幸而写得一手好代码,便接接私活,换一碗饭吃。可惜他又有一样坏脾气,便是好吃懒做。坐不到几天,便连人和代码,一齐失踪。如是几次,叫他写代码的人也没有了。程乙己没有法,便免不了偶然做些摸鱼的事。但他在我们公司里,品行却比别人都好,就是从不拖欠需求;虽然间或状态不佳,暂时记在excel上,但不出一月,定然交付,从excel上除去了程乙己的名字。
程乙己喝过半杯咖啡,涨红的脸色渐渐复了原,旁人便又问道,“程乙己,你当真会PHP么?”程乙己看着问他的人,显出不屑置辩的神气。他们便接着说道,“你怎的连个高级工程师也捞不到呢?”程乙己立刻显出颓唐不安模样,脸上笼上了一层灰色,嘴里说些话;这回可是全是“云原生” “去中心化”之类,一些不懂了。在这时候,众人也都哄笑起来:公司内外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在这些时候,我可以附和着笑,老板是决不责备的。而且老板见了程乙己,也每每这样问他,引人发笑。程乙己自己知道不能和他们谈天,便只好向实习生说话。有一回对我说道,“你学过编程么?”我略略点一点头。他说,“学过编程,……我便考你一考。面向对象的三要素,是什么?”我想,讨饭一样的人,也配考我么?便回过脸去,不再理会。程乙己等了许久,很恳切的说道,“不知道罢?……我教给你,记着!这些应该记着。将来做架构师的时候,要用。”我暗想我和架构师的等级还很远呢,而且我们架构师也从不用这些;又好笑,又不耐烦,懒懒的答他道,“谁要你教,不是封装、继承、多态么?”程乙己显出极高兴的样子,将两个指头的长指甲敲着柜台,点头说,“对呀对呀!……多态有四种写法,你知道么?”我愈不耐烦了,努着嘴走远。程乙己刚用指甲蘸了咖啡,想在柜台上写字,见我毫不热心,便又叹一口气,显出极惋惜的样子。
有几回,隔壁公司的实习生听得笑声,也赶热闹,围住了程乙己。他便给他们一人一个Hello World。实习生们写完代码,仍然不散,眼睛都望着屏幕。程乙己着了慌,伸开五指将屏幕罩住,弯腰下去说道,“不多了,我已经不多了。”直起身又看一看代码,自己摇头说,“不多不多!多乎哉?不多也。”于是这一群实习生都在笑声里走散了。
程乙己是这样的使人快活,可是没有他,别人也便这么过。
有一天,大约是中秋前的两三天,老板正在慢慢的看报表,打开excel,忽然说,“程乙己长久没有来了。还欠十九个需求呢!”我才也觉得他的确长久没有来了。一个测试说道,“他怎么会来?……他被裁了。”老板说,“哦!”“他总仍旧是摸鱼。这一回,是自己发昏,竟摸到赵老板眼皮底下了。赵老板的鱼,摸得的么?”“后来怎么样?”“怎么样?先写检讨,后来回家反思,反思了半个月,再被裁了。”“后来呢?”“后来被裁了。”“裁了怎样呢?”“怎样?……谁晓得?许是进厂拧螺丝去了。”老板也不再问,仍然慢慢的看他的报表。
自此以后,又长久没有看见程乙己。到了年关,老板打开excel说,“程乙己还欠十九个需求呢!”到第二年的端午,又说“程乙己还欠十九个需求呢!”到中秋可是没有说,再到年关也没有看见他。
我到现在终于没有见——大概程乙己的确被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