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是在公安局遇到苏亦凝的。
她清淡的眉,微卷的发,低垂的眼睛,一下子便揪住了我的心。于是我有些冲动地俯下身子,轻轻附在她耳边说:“可以走了。”
苏亦凝的眼里含着两汪饱满的泪,双手藏在桌下,局促地绞着衣角。我抓起苏亦凝的手,大步朝外走去。
那一年,我20岁,风华正茂的少年,正直,见义勇为。
在来公安局之前,我坐在21路公交车上,两眼炯炯有神地望着前方。靠站前,车子突然猛地一阵摇晃,有人在混乱中大喊一声:“抓贼!”一瞬间,一个相貌猥琐的中年男人手腕上便多了一副亮闪闪的手铐。
于是我便成了第一个目击证人。
在便衣警察请求的眼神中,我热血沸腾地鼓动车上的人去公安局录口供作证。
“你也是当时的目击证人之一吧﹖”把苏亦凝拉出公安局,我突然扭过头,冲她露出一脸暖暖的笑。
苏亦凝张了张嘴,没说话。
2
我没有想到,自己还有机会见到那件送给苏亦凝的风衣。
星期三,整个下午都没课。我抱着一大摞英语四级真题经过自习教室,一眼就看到了苏亦凝。她神情专注地坐在靠窗的位置。倾斜的阳光沿着她线条流畅的侧脸倾泻下来,一种惊心动魄的美。
我指指她手里的习题册,“哪个系的﹖”
苏亦凝不说话,仰起头,认真打量着我,然后惊喜地低呼一声,“是你啊!”
我呵呵地笑,又指了指她身上的风衣,“谢谢你替我保管了这么久。”
苏亦凝的脸一下子红了。
其实她是故意的。故意坐到这个教室里面,故意穿着我的风衣。等着我来遇见。我不知道,在气氛压抑的警局里,当我第一眼盯着苏亦凝看的时候,苏亦凝的心其实也动了。
3
同宿舍的兄弟,不久便知道了我有个神秘的女朋友。
本来百无聊赖的下午,我喜欢和宿舍的人聚在一起,围坐在床上,一边嗑瓜子,一边用力甩两副声音已经不太清脆的扑克来打发时间,或者,四个人租一张碟片,一看就是一下午。
现在的我,只要没课,便抱着一摞书,意气风发地说要去上自习。
被子现在叠得很整齐,白色的衬衣也洗得很干净,半夜的时候,会突然蹦起来说梦话,这些“症状”,都被弟兄们看在眼里。刚进大一不久的我,在一帮单身弟兄们中间显得格外卓尔不群。
曾经也有人提议,要跟着我去看看那个不曾露面的女朋友,最终却都在一片哄笑声中作罢。
我并不是不想带着苏亦凝来炫耀一下,只是苏亦凝似乎很害羞,说什么都不肯同意,我有些不高兴。尤其是到了晚上,校园里的情侣们都手牵着手在夜色里漫步,那 样暧昧低迷的气氛,一下子就击中了我的心,我发疯地拨打苏亦凝的号码,可直到手心积聚起温热的汗珠,依然是冰冷的机器积聚起温热的汗珠,依然是冰冷的机器 女音在提示,“对不起,您所拨打的用户已关机。”
4
宿舍老三弄到了一张黄碟。
这让四个人都有些兴奋,也包括我。我和苏亦凝刚刚吵了一架。我恨苏亦凝从来不让我送她回宿舍,恨苏亦凝从来不告诉我她的系别班级,还有,只要一到晚上,苏亦凝的电话就关机。这让我很头大。
我干脆把手机也关掉,凑到电脑前,两眼放光地盯着屏幕。那是所有青春期男生公开的秘密,在那样低沉单调的时光,我们挥霍着躁动的青春,而不明所以。就像在更为年轻的时候,我们沉迷于地下录像厅里晦暗扑朔的画面,还有那些泛着烟味和尴尬沉默的潮湿空气。
此刻,四个并不算太过熟悉的年轻男孩子,沉迷在同样迷离的光线起伏中,直到大汗淋漓的苏亦凝毫无预兆地推门而入。
苏亦凝是来登门道歉的,因为她意识到我彻底生气了。
我最先反应过来,凑得最近的我慌乱地拔掉了电源。电脑屏幕顷刻黑下来。
深呼一口气,我拖着苏亦凝头也不回地奔出宿舍。她刚进门时脸上一闪而过的诧异和惊慌,全部被我忽略在迎面而过的风里。心跳渐渐平稳下来,我在心里暗自庆幸,“好险!”
苏亦凝挣脱我的手,慌不择路地逃了。
我莫名其妙地回到宿舍。刚好一个声音从门缝里传出来,“知道我那张碟怎么来的么?陈年带来那妞卖给我的。”
“砰”的一声,我猛力推开门,脸色铁青地堵在门洞里。宿舍里其他三人,惊弓之鸟般,顷刻闭了嘴。
5
我认定苏亦凝给自己丢了天大的脸。
几乎是毫不客气地一巴掌甩过去,苏亦凝的脸上顿时青了一块。
苏亦凝愣了一下,继而低低呜咽着说,“你们男生可以在宿舍偷偷集体看A片,我为什么就不能卖黄碟﹖”苏亦凝理所当然地盯着他的脸,一直习惯在我面前低着头的她,此刻变得倔强和勇敢起来。
我一时间没了话回应。想当初,苏亦凝在公安局,也是因为卖黄碟被抓起来的吧﹖是自己一厢情愿地,认定她是当时被自己鼓动起来作证的乘客。苏亦凝晚上出去卖黄碟,白天就抽空来我们学校上自习,所以我又一厢情愿地,认定她是这个学校的学生。
从始至终,苏亦凝未曾主动表明过她的身份,她是在故意误导我。我因此恨得牙痒痒,这个苏亦凝,看上去比自己还小,城府竟然如此之深。“算我倒霉,遇上你这个盗取感情的骗子!”甩下这句话后,我扬长而去。这一去,就是六年。
6
我再次见到苏亦凝的时候,她已经出落成一个身段优雅,笑容清淡的职场女子。那是在一个公司间的联谊酒会上,苏亦凝挽着一位成功男士的手,礼貌地冲我笑笑,云淡风轻地过去了。
心却不明所以地恍惚了一下。这么多年,我早已从当初那个简单正直的男孩嬗变成一个成熟的男人,我以为自己终究会在一成不变的岁月晨昏中忘记当初那个曾被深深伤害过的女子,可终究,这么多年的隐忍,抵不过苏亦凝的回眸一笑。
手指间的酒杯不经意滑落,“叮当”一声,我尴尬地背过身子,跌跌撞撞奔入洗手间,龙头打开,生锈的记忆纷至沓来。
那日,我将苏亦凝抛弃之后,辗转得知,苏亦凝19岁,在这个城市附近的县城里读过高中,然后辍学出来卖黄碟赚钱。
后来我一直关注苏亦凝的消息,她重返了学校,考上了大学,去了遥远的城市。只是我最想知道的一个问题却始终没有答案,苏亦凝忘记了我没有﹖
谁叫当初自己还只是个自以为正直的少年,眼里容不得一粒沙子,可以默许自己和同宿舍的兄弟躲起来集体看黄碟,却容不下那个卖碟的少女苏亦凝。
原来年轻气盛时,我们是那么虚荣。
身子终于缓缓下沉,一滴冰凉的东西落在掌心,那是一颗忍了六年的泪。
来源:《时文博览》